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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少年衛斯理
自序


  「少年衛斯理」的由來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雜誌,要我寫衛斯理少年時代的故事。主意是他想出來的。推辭數次不果。執起筆來,故事倒源源不絕。

  於是,就有了這本「少年衛斯理」。

  少年的衛斯理,已經很衛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 作者——倪匡




第一章 KATSUTOXIN


  我有一隻用籐編成的小箱子,這是我求學時期的書包。當時,幾乎每個中學生都用它,後來,由於女學生用它的更多,男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瀟灑豪邁,又嫌這種箱子多少有點娘娘腔,所以都棄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只小籐箱,箱中放滿了別人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對我來說卻都有一定意義的東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憶,和有一個故事。

  那天,我又打開了這小籐箱,順手拈起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一個西文字:Katsutoxin。在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表示對、正確的符號:「V」。

  這小紙片,勾起了我遙遠的回憶。

  我,衛斯理,赫赫有名──在我們班級之中。或許,也可以誇張點說,在全校,也略有名氣,古今中外的中學都一樣,低班級的學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學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有相當突出之處。我那時年班雖低,可是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走進課室,剛好看到那幕活劇的全部過程。

  先是一陣歡笑聲,一個個子極高大的同學,用樹枝挾住了一隻手掌大的癩蝦蟆,灰白色,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醜惡之極。這種癩蝦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膚又紅又腫,沾上了眼睛,會引致盲目。

  這大個子同學的外號叫「大塊」,大塊不但身體壯健之極,而且家中有財有勢,是學校所在的縣城的首富。大塊仗勢欺人,行為十分可惡,且又有一批不爭氣的同學聚在他的周圍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幾個好朋友,明裡暗裡,也起過許多次衝突,互相不語。這時我一看他挾住了痢蝦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別人。

  他看到我進來,挑戰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課桌,在一張課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隻籐書包之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這課桌是一個女同學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靜,是一個極乖,從來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憐愛,而大塊竟想把那麼醜惡又有毒的東西,放到她的書包去!

  我當時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塊像是早料到我會阻止,所以他的動作也更誇張,把癩蝦蟆高高提起,跟著他的一些人,也發出呼叫聲。我正想更進一步的行動,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頭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臉雖然瘦削,可是她卻有一雙極美麗靈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觸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會說話」是甚麼意思,她雖然一聲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訴我:「由他去,別攔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這時候,大塊的手,已揭開了籐書包,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大塊面上的肌肉,簌簌發抖,驚怖莫名──人人都看到,書包一打開,一隻極大的蠍子,本來是伏著的,霍然挺立。那蠍子足有七八寸長,黃黑相間,雖是一隻小蟲,可是那氣勢,就像是一頭猛虎,猝然躍起一樣,尾鉤高翹,形狀兇惡之至!

  大塊終於有了反應,他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身子後退,撞倒了幾個人和一張課桌,他手中的癩蝦蟆已脫手,落向書包,蠍子的尾鉤,迅速無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癩蝦蟆奮力躍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經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來是灰白色的肚子,變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課室中極靜,祝香香在這時候,向前走去,來到了課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來,在那只可怕之極的蠍子的背上,輕拍了一下,那蠍子立時又伏了下來,她也合上了書包,坐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只聽得課室中,各處都是「嗖嗖」的吸氣聲,所有的男女同學,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樣,連我也不能例外──絕想不到,文靜的祝香香,竟然會有這樣驚人的本領!

  大塊總算機靈,他聲音有點發顫:「只是……想開個玩笑,別見怪!別見怪!」

  祝香香沒有說甚麼,只是向死蝦蟆指了一指,大塊忙再用樹枝挾了它,狼狽奔出了教室,我帶頭鼓起掌來,在掌聲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靜的語氣道:「我家裡窮,從小就養些蜈蚣蠍子,賣給藥材舖,各位同學別見笑!」

  大家當然不會笑她,只是七嘴八舌問她有關毒蟲的事,祝香香仍然不當一回事:「從小看弄慣了,也不覺得它們特別可怕!」

  擾攘之間,老師進來了,自然一切歸於平淡。

  那一天上課,到了將近放學時,祝香香忽然舉手:「老師,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師點頭:「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聽了,竟然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膽子再大,心中也千情萬願,可是我都也沒有勇氣答應──要是答應了,怎能再有臉見人,也不用再上學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紅心熱,立時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才聽得她低聲道:「不用了!」

  到她提著籐書包,出了課室,我心仍咚咚跳,彷彿全課室都在盯著我看。

  當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裝病,為甚麼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後,我心頭亂跳,只在想著她「臨別秋波那一轉」是甚麼意思,和我應該怎麼辦。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樣:越是大人不許看的書,就越是喜歡看,那時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廂記》,所以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廂記》中的句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老師在講些甚麼,我只是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片段。老師在說的是,本縣和鄰近的幾個縣,近年來,出現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把一些在日軍侵略時期,出賣國家民族,做了漢奸,魚肉百姓,罪大惡極,而又在時移勢易之後躲藏了起來的壞人,設法找出來,將他們處死。已經有十多個這種人類的渣滓受到了鐵血鋤奸團的處分。

  這本來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當時的大新聞和談話的資料,可是我卻為祝香香忽然裝病離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沒有特別留意。

  老師的學問很好,見解也很新,他又解釋,說鋤奸團的這種所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處決的那些人都罪有應得,因為鋤奸團不知用了甚麼方法,能使被處死的人在臨死之前,都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是這種所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行為,應該傚法以色列人,在大戰之後,把隱藏的納粹戰犯找出來,交給政府,公開審判,依法懲處。

  在老師講到這裡時,我有了決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住了呼吸,直到忍無可忍時,臉已漲得通紅。那時,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後一手高舉,一手捂著肚子,腳步踉蹌,目望老師,人卻向課室之外衝去,半句話也不必說,只消在喉際發出一陣怪聲即可。

  這是在上課中途要離開課室的上佳辦法,不過不能經常使用,偶一為之,萬試萬靈,心腸好的老師,還會為你急急打開課室的門──因為這種身體語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課室,直奔向校外,正當我懊喪已浪費了太多時間,忽然看到前面,一個瘦削苗條的身形,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風吹著她寬大的萱布長衫,衣袂微揚,看起來更是飄逸無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麼慢,當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卻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極──極想追上去,出現在她的身邊,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為甚麼,一雙腳竟然不聽大腦的指揮,牢牢地釘在地上,不能移動!

  過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經轉了一個彎,看不見了,我這才又恢復了活動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腳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難以移動半步──這就形成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局面,變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蹤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個廣場上,那裡全是各色人等,明明還看到祝香香細巧的背影在人叢中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見了她的蹤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塊大石,極目張望,可是廣場四通八達,誰知道她上哪裡去了。

  我心中懊喪之極,不知道何以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和原振俠醫生說起了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回答我:「這是由於過度緊張而引起腦部活動暫時性的障礙,很多著名的演員,會突然之間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對白,就是由於這種突發性的障礙,你當時心情一定太緊張了!」

  他說得對,我是太緊張了,而且不見了祝香香之後,也懊喪之至,在那塊大石上,連連頓足。

  我不知在那塊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聽到了一陣諠譁聲,傳了過來,循聲看去,只見在一條巷子中,奔出一個大胖子來,一面奔,一面在啞著聲叫:「我該死!我該死!求求你們饒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圓的大肚子,他的神情驚怖莫名,面肉扭曲,叫聲愈來愈是淒厲,奔到了廣場中站定,全身肥肉顫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樣,可怕之極。

  他仍然在叫著,叫的是:「我該死!我當過漢奸,我幫日本兵殺過中國人,我該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駭然變成了鄙夷,胖子陡然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慘叫聲,仰天跌倒,一陣抽擅,就此不動了。

  人叢中許多人叫:「鐵血鋤奸團!」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鐵血鋤奸團的又一次成功,處決了一個罪該萬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臨下看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發青,而他挺著的那個大肚子,更極快地變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癩蝦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後變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頭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課室一切正常,我幾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開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師一進來,就指著我:「衛同學昨天目睹了鐵血鋤奸團的行為,請向同學們說說經過……」

  我走到講桌後,把那大胖子臨死的情形,講了一遍──那時我講故事的本領就不錯,全班人都聽得十分入神。我在說的時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見她垂著眼,長睫毛在抖動,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壓抑著自己。

  我最後的一句話是:「鋤奸團顯然是用毒藥來處決漢奸的。」

  老師同意我的判斷,他補充:「是,是用毒藥,可是竟然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毒,真神秘!」

  我在掌聲之中,鞠躬下台,在經過祝香香身邊的時候,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小紙片偷偷交給了她,紙片上,就寫著「KATSUTOXIN」這個字。

  第二節課開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這紙片,上面多了一個表示「對了」的符號「V」。

  我在目睹「鋤奸」的這天費了一晚時間去查書,才查出這個字,那個字的中文翻譯是:蠍毒。含碳、氫、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寫下了這個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對了。

  我的視線從紙片上抬起來,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當我和她共同擁有這樣的一個秘密之後,四目相投那一剎間所交流的訊息,足以使人想上幾天幾夜了。

  至於我為甚麼不乾脆寫中文呢?哼!那多沒學問!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個字的話,那似乎也不值得作為秘密的共同擁有人!

  對不對?


[ 此文章被only_1109在2004-12-07 21:4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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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鐵蛋


  這個故事的題目是「鐵蛋」,倒真是由「蛋」開始的。

  查「辭海」,「蛋」這一個字的解釋十分簡單:「鳥類和龜、蛇類的卵。」

  這是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典型例子,像這樣著名的工具書,都會有這樣的錯失!鴨嘴獸(Ornithorhynchus Anatinus)產的卵,不能叫蛋嗎?它既非鳥類,也不是蛇、龜類。廣大魚類所產的卵,結構和蛋無異,只不過具體而微,也可以稱為蛋,魚也不是鳥、龜、蛇類。還有昆蟲的卵呢?「蛋」字是從「蟲」部的!

  真要詳細替「蛋」下一個定義,相當複雜,把這個工作交給科學家去做,和小說家無關。

  我只管寫我的故事。

  事情從放學之後,大眼神鬼頭鬼腦,把我約到那株大桑樹下開始。大眼神在學校中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絕不敢恭維,頭小身長,軟手軟腳,有點半男半女(他入學之初,曾被大塊帶了一班人「驗明正身」,這才承認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頭上,卻有一對極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極佳,那是天生的本領,在普通人都不能視物的黑暗環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準能力也極高,雖然不至於「百步穿楊」,但用自製的弓箭,十步距離,射中柳枝,絕不會失手。

  他自製的椏杈彈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寶貝,彈力強,耐用,而且射起目標來,也似乎特別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圓又硬,彈中了人的頭部,其痛無比他曾暗中痛懲對他無禮,倚勢橫行的大塊,令大塊當眾求饒,所以在同學中,大眼神算是一條好漢。

  到了那株大桑樹之下,他抬起頭,以手遮額,問我:「看到沒有?」

  我苦笑:「看甚麼?」

  這棵大桑樹,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層樓高,枝葉繁茂之至,所結的桑椹,又大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種,怕已有好幾百年了。

  這時正當初夏,還不是結桑椹的時候,抬頭向上看去,就是密層的枝葉。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見他心中的緊張,他宣佈:「樹梢最高處,有一個喜鵲窩。」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鵲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點頭,有點忸怩:「我要喜鵲蛋,也是為了送人。我拿一百顆泥丸,一隻棗木的彈弓換,兩只就夠。」

  他這種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鵲蛋,是要來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說穿他,當下擊掌為誓,一言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換。

  喜鵲築巢,往往在樹梢最高處,不是有超特的攀樹功夫,難以到達。而攀樹,那是出色的男孩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我,衛斯理,敢稱在全城的三名之內,真要驕傲些,說是第一,也無不可。

  那時,我其實未曾看到喜鵲窩,只是憑大眼神順手一指,記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說有,那絕不會錯,我對他有信心。

  拿喜鵲蛋,十分講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時候爬上樹,在窩邊盯著,那時,一雌一雄,喜鵲夫妻全在窩中,蛋在它們的身下。要是貿然動手,喜鵲會自行把蛋毀去,不落入敵人之手。必須等曙光一現,雄的先飛出去覓食,很快就吃飽了飛回來,替換雌的出去,就在一隻飛回一隻離去的電光火石間,約有一兩秒鐘,鵲窩中只有蛋,沒有鳥,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那就要明日請早了!

  這竅門,我自六歲起已經懂了,兩天沒亮就來到桑樹下,對我來說,也不成問題(原因下面會說),所以,一切經過順利之極,在天色將明未明時,處身於一株大樹之上,呼吸到的空氣,由於樹身會發出氧氣,所以特別清新怡人。

  我棲身於一根橫枝,伺伏在那喜鵲窩之旁,距離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東方漸現魚肚白,雄喜鵲先是一聲鳴叫,拖著長長的尾巴,振翅飛起,我就開始緊張。不一會,雄鵲鳴叫著飛回來,雌鵲也鳴叫著迎上去,鵲窩之中,足有七八枚鵲蛋在,我覷準時機,出手如風,向鵲窩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來,再無疑問,怎知就在那一剎間,我頸後的衣領上,突然傳來了一股向後拉的大力──天地良心,這股力道,其實並不太大,可是在我絕無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傳來了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驚,難以形容,身子在樹枝上已停不住,一個搖晃,向下跌去。

  總算身手極好,跌下三四尺,雙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樹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作了許多設想:那是甚麼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在我的頭上,濃密的枝葉之中,忽然冒出來了一張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臉龐來。

  一看清了這張臉,我的驚訝,比剛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樹上,剛才用力拉我衣領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樹上幹甚麼?難道也是為了要喜鵲蛋?

  剛才幾乎嚇得直跌下來,小命不保,這時我已完全鎮定了下來,忙伸手向鵲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卻搖著頭,自桑葉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轉過頭去看她所指之處,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學,好朋友,鐵蛋的家。

  剎那之間,我又感到了一陣驚懼,比剛才更甚!

  我已經知道祝香香是「鐵血鋤奸團」的成員,而且,她還負責執行行動,已有許多次成功的經驗。自我知道之後,我好幾次想向她探明進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絕口不提,叫我無法發問。

  她伸手指鐵蛋的家,那說明她在樹上的目的,是在監視,難道鐵蛋家中有甚麼人,是鐵血鋤奸團要對付的對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鐵蛋有關,而鋤奸團的行動,又毫不留情,這如何叫我不吃驚?

  我失聲叫了起來:「不!」

  才叫了一聲,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來,給她軟綿綿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頭咚咚亂跳,一陣暈眩,哪裡還出得了聲,只好和她四目對望,一秒鐘像是一月,又最好這一秒鐘可變成一年!

  鐵蛋家裡,只有鐵蛋和他叔叔兩個人,鐵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鐵,也難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好的鐵匠,卻沒有疑問──因為他是城中唯一的鐵匠。

  鐵匠是民間必需的工匠,許多生產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鐵匠供應,偌大一個縣城之中,怎麼可能只有一個鐵匠呢?說起來有一段十分傷心悲慘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戰爭將結束的時候,敵人也最瘋狂。那一天晚上,一個日軍騎兵大隊衝進了縣城,把城中十七家鐵匠舖中的鐵匠、學徒、家屬,以及所有生產工具集中起來,連人帶物,載滿了七輛大卡車,駛出城去。有三個壯年鐵匠,不甘被擄,被日軍用馬刀砍了個身首異處,血濺街頭。

  這批人被押離了縣城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日軍擄了那麼多鐵匠去是幹甚麼。那個日軍騎兵大隊,大約在半年之後,中了埋伏,幾乎全軍覆滅。一直到戰爭結束之後,才在距離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山脈下,發現了許多骸骨──這種在戰爭中慘遭屠殺,胡亂堆埋在一起的亂葬場,統稱「萬人塚」,一直到現在,還不斷在戰爭曾肆虐的地方發現,展現戰爭的可怕。

  經過辨認,認為這批骸骨,就是當日被押走的那批鐵匠和家屬,推測日軍強迫他們進行了一宗秘密任務,任務完成之後,就殺他們滅口!

  遭受這樣的大劫之後,縣城之中,再也沒有鐵匠,直到鐵叔叔、鐵蛋兩叔侄來到,才成為城中獨一無二的鐵匠,受到歡迎,住進了原來最大的一家鐵匠舖,開始營業,鐵蛋也進了學校。

  鐵蛋的年齡比我略大,多半是由於從小失學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後,功課很吃力,但是他極勤奮好學,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書本上的知識雖然差,可是生活經驗,豐富無比,見聞甚廣,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說起志願來,他總是挺著胸,把自己寬闊的胸膛拍打得山響:「我要做將軍,做一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也真的大有將軍(至少是軍人)的氣概。

  所以,當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樹上,監視著鐵匠舖時,我自然大為著急,急到了口唇發乾,就伸出舌頭來,想去舔一舔口唇,卻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摀住了我的口,這一下,正舔在她柔軟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動了一下,縮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乾,連喉嚨也發起燒來,想解釋一下,可是不知如何開口。

  僵了好一會,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過樹葉,映在祝香香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個粉紅色的小圓點,美麗之至,我看她並沒有慍怒之意,也就大著膽子盯著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聲:「又白等了一晚,不過總是這幾晚了。」

  我吃了一驚:「你每晚在樹上等?為甚麼?」

  祝香香側著頭,帶著挑戰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來陪我等!」

  她說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頭髮,輕快地走了。

  這一天,我和她在學校中自然有許多見面的機會,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鐵蛋的行動神態,也有點古怪。大眼神由於沒得到喜鵲蛋,也悶悶不樂,總之這一天,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實在也很難決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樹上過一夜,自然是賞心樂事,真是千情萬願,可是卻有為難之處。

  我在日後,記述自己許多古怪的經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這種嚴格的訓練,在我九歲那年,正式開始,每當午夜,師父就會準時來到,進行訓練。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鵲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著祝香香,午夜師父來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術的訓練過程十分嚴格,缺一天會受到甚麼樣的處罰,我連想都不敢想,可是當太陽下山之後,我就有了決定!隨便是甚麼樣的責罰,總不至於人頭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來到了大樹下,正在左顧右盼,從樹上落下一團樹葉,打在我的頭上,我施展本領,颼颼地上了樹,祝香香已穩穩坐在一根橫枝之上,我裝著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來,事實上,近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僵。

  祝香香也不說話,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樹,我們真的沒有說過話,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時間飛快地過去,過了午夜不久,看到兩個人,急促地走來,來到鐵匠舖前,還沒有敲門,門就打開,看得分明,開門的正是鐵蛋!

  等這兩個人進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們迅速無比地下了樹,繞到了屋後的窗子下,聽到一個人在啞著聲問:「你真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答的是鐵叔叔:「是,你看我這道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裡裝死,這才逃出生天的!」

  那個人再問:「那你知道那批財寶收藏的地點了?」

  鐵叔叔道:「知道也沒有用,幾十個鐵匠花了大半年鑄成的鎖,堅固無比,多少炸藥也炸不開,就算炸開了,財寶也化為灰燼,得有那兩把大鑰匙!」

  那一個人「格格」乾笑:「你以為我們是幹甚麼的?我們是騎兵大隊的兩個倖存者,在戰死的大隊長身上,找到了那兩柄鑰匙,當日你們在山裡進行任務,我們在外圍戒備,所以才不知藏寶地點!」

  鐵叔叔急了起來:「你們看看清楚,我是誰?」

  從窗中透出來的油燈光,亮了一亮,有兩個人驚呼,緊接著,是兩下驚心動魄的骨折聲,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表示一聽就聽出,那是頸骨折斷的聲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兩個漏網的日本騎兵。

  也就在這時,窗子忽然打開,鐵蛋探頭出來,沉聲道:「你們進來!」

  原來人家早知道我們躲在窗外偷聽,祝香香一拉我的手,從窗口中跳了進去,恰好看到鐵叔叔在兩個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長的鑰匙來。

  鐵蛋神情嚴肅:「日軍把劫掠了十個縣份的財寶,藏進了深山,擄鐵匠去造了堅固無比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騎兵大隊遇殲之後,只有兩個兵漏網,又搜不出鑰匙來,所以肯定是這兩個漏網人帶走了,過了那麼久,又不見他們開啟寶藏,這才偽裝我們是唯一的生還者,引他們來上鉤。」

  我「啊」地一聲:「藏寶歸你們了!」

  祝香香也疾聲道:「為甚麼要歸你們所有?」

  鐵蛋一指鐵叔叔:「他就是殲滅日軍騎兵大隊的指揮官,我是他的傳令兵,日軍參謀長傷重臨死之際,把藏寶地點告訴了我們!」

  我和祝香香肅然起敬,鐵蛋和我們握手,到分手時,他重申:「我要做將軍,做威名赫赫的將軍!」

  若干年後,鐵蛋真的成為威名赫赫的將軍──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將來誰會成為甚麼,全然不可測,但他們也必然會成為甚麼,這就是人生。

  對了,祝香香是怎麼知道會有這一切發生,而在樹上等候的?

  我好幾次想問她,可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保守秘密十分有辦法,我問不出來,也不能嚴刑拷打,是不是?

  還有,那一夜,師父沒有找到我,我受了甚麼樣的懲罰?唉,別提了,總之,女人是禍水就是!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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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吻


  天氣極好,斜陽餘暉在整個天空上,舖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紅色魚鱗雲,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極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雲,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聽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驚駭的身份,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屬於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我的目光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裡來,可是她卻並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的蕊,那是如牙籤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種草蕊,會帶來一種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後,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驚異之感?她的臉頰為甚麼紅了起來?只是由於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種驚異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體中擴大,形成了一種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種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時,抬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勵我進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後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來說,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驚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份之後,她對我說:「別問我有關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聽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一口氣,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極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並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在一個吃驚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種劇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幹甚麼?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歎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後,為了不驚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後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傷心人別有懷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並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撲出門,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幾里,連我也氣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氣。

  我趕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復正常,我們才徒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吸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聽得懂她說的是甚麼,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頭髮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驚──師父的雙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後的那種怪異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麼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貝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師父的關係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幾個主要的長輩,應該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甚麼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於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異。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擾,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麼問祝香香,她究竟有甚麼「特殊的原因」要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不經意,向幾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幾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後來才知道可能有別的解釋。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種十分朦朧,記憶並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處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種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幹上敲打。

  等的是其麼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清楚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氣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後,有極短暫的靜止。然後,就像果子成熟,離開了樹之後,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異性有這樣親密接觸的身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於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出自己或對方的身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緻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後,由於臉和臉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氣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兒,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的來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麼叫騰雲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麼樣的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甚麼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觸,怎麼會令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連萬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懷內,我並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更緊,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於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開了口,本來只是芳香的氣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口中,傳遍全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麼不真實,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過,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漸恢復正常之後,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極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有祝香香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懷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種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鬥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錯過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故事並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打樹,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證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後,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我一定如餓虎撲羊一樣,把她摟在懷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據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後,天沒亮就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幾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證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和她親熱,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幾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夢境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複了那兩句話,使我不能再有行動。

  她又幽幽歎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我……有一晚做了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後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極低,但還是可以聽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甚麼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聚親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麼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後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

  毫無疑問,樹下擁物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甚麼?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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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識和技能,卻是靠後天學習和訓練得來的。

  而人的年齡,和他吸收知識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說:年紀小,吸收能力大;年紀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時期所學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終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個師父學式的時候,只覺得過程極之痛苦,可是日後才知,武術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術上有所成就。

  說起我的第一個武術師父,神秘之極後來,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內,可是,我仍然認為,這個師父,是頂級神秘人物。

  上次,曾約略提過他的一些怪事,這個故事,則是以他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記述,等到成年之後,閱歷多了,想起往事,有點蛛絲馬跡,很是可疑,可是始終無法揭開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師父住在大宅的一個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內十分僻靜的一處所在。

  在擁擠的都市內住慣了的人,很難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麼程度。像我兒時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兒童探險的目標,要一步一驚心去察看,也不知會有甚麼怪人怪物忽然冒出來。

  若不是那一次,一個堂叔從湖南回來,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說過,師父喜歡竹,那個堂叔,多半是師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來,竟然帶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種在水缸裡,真難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運回來的。

  幾十個挑夫,大聲哼唷著,把那十幾盆各種各樣的竹子挑進了門,我和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擁過去看熱鬧。

  十幾盆竹子的品種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綠,有的有著閃亮的金黃色條紋,有的一節一節鼓出來,有的生滿了橢圓形的斑點(這一種,我認得,它叫「湘妃竹」,斑點是一雙多情女子的淚痕)。

  其中最特別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種白色,恰如剖開的筍,了無生氣。這種竹的形狀也很特別,呈扁圓形,很粗,直徑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間的距離,約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來是從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來的一節,若不是有兩根小枝,打橫伸出,又有幾片竹葉的話,就只當它是一個扁圓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這樣奇怪的竹子,栽種在一個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見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異,那自然只是一種直覺,說不出甚麼道理。堂叔拍著我的肩:「來,捧起它,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幹甚麼,這盆竹子也相當重,我雙手捧起,重得連臉都一下子漲紅了,其他孩子看到這種情形,唯恐這宗苦差會落在他們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後面走,只覺得越來越重,而且,過了一進又一進房舍,走了一個又一個院落,似乎永遠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逕自推門,我才看到了有一個人,又高又瘦,站在一叢竹子之前,明知有人來了,也不轉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漿,氣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開始的幾句寒暄,我根本無法聽得見。

  等到我定過神來時,師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後來的師父)和堂叔,已經來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讓他們注意那竹子是我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搬來的,當時甚至還不到少年的年齡,只好算是大兒童,當然覺得自己的偉舉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誇獎。

  可是兩個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這才看清師父的臉色極蒼白,可是雙眼有神,有一種異樣的光彩。他看了不一會,伸足尖一挑,竟將那盆我用盡了氣力捧來的竹子,當作是紙紮的一樣,輕輕易易挑了起來,雙手接住,神情激動之極,聲音又啞又發顫:「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這是……甚麼竹子?」

  堂叔神情高興:「還怕你不識貨呢!排教中的一個長老告訴我,這竹子百年難逢,叫鬼竹!」

  (我當時完全不懂甚麼是「排教的長老」,那是另外許多怪異故事的題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別心急,日後有機會會介紹。)

  師父的聲音仍然發顫:「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直只是聽傳說,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寶物!」

  堂叔恭維師父:「閣下真是博學多才,人家告訴我這竹子的神奇處,我還不相信哩!」

  他說著,眼望著師父,有點挑戰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師父,是不是知道這竹子的神奇處是甚麼。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得十分緩慢,他那一番話,我記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幾年之後,我和一個同學作弄師父的那宗惡作劇發生。

  師父說道:「這竹子秉大地靈氣而生,能通鬼域,靈氣所鍾,又能直通人心──」

  他說到這裡,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繼續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對著它,不斷思念一個人,這個人的面貌形容,就會往竹身上現出來,維妙維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來,正好為閣下解愁!」

  當時,我並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後來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師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師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個人,所以才千方百計弄了這株奇妙的「鬼竹」來,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現出來。

  我憑著記性,把大人的話記了下來,其實是莫名所以,也無法求解繹。

  當年冬季,我就拜了師──此後,每次看到師父,都見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啞白色,別說沒有甚麼人像出現,連頭髮也不見一條。

  又過了幾年,我已完成了小學課程,自覺已經很成熟,而且在同學之中,向以常識豐富,能說會道而出名。一次,許多同學聚在一起,又要我說故事,我就說了這個鬼竹的故事。

  誰知道所有的人聽了,都嘻哈絕倒。他們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這種事?太不科學了!」

  我十分惱怒:「當時我聽得他們這樣說的!」

  好多人問我:「竹子上出現了甚麼人沒有?」

  我也不禁氣餒:「沒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句:「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極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甚麼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又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後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甚麼像甚麼,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幾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如見其人,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確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話,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歎: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後來迭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後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是所有同學中遭遇最淒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麼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淒慘之極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不提也罷。由於「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他的懷念。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弄師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時叫好,舉腳贊成。

  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癡癡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於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時過後。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證畫出來的美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劃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歎,傷心人別有懷抱(那堂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後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一切,幾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後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會做甚麼,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當畫家,有甚麼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後,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種秋蟲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冷。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並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低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的竹子,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喉間「格格」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叫出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摀住了他的口,不許地出聲。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極痛,幾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來。我也確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的頭像,幾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種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們都無法知道,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種神奇的作用,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雲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甚麼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氣。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認真:「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麼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緻深入,自然有異於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異於普通同學,聽了之後,心中一動,確然有幾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卻十分淒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機,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後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師父,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氣,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有一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離去,甚麼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於他是不是也見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寧願他沒有見過,可以肯定,見了之後,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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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丈夫


  冬日陽光所帶來的溫暖,還不足抵銷嚴寒。所以我雙手按在城牆上,還是冷得手指發麻。

  城牆可能建於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們所在的這一段,上半截爛了一半,只剩下十來公尺的一段,破縫中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草,早已枯黃。

  是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我和祝香香。

  我們用一個相當罕見的姿勢站在城牆前。祝香香背緊貼著牆,身子也站得很直。而我,就在她的對面,雙手按在牆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雙手所按之處,是在她頭部的兩邊,也就是說,她整個人,都在雙臂之內,而我們鼻尖和鼻尖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裡喜歡的異性,用這樣的方法互相凝視,是十分賞心快樂的事,我不知道她怎麼想──想來她也感到快樂的,不然,她可以脫出我手臂的範圍,也更不會不時抬起眼來,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幾秒鐘,再垂下眼瞼,睫毛顫動。

  如果不是曾經兩次被拒,這時,是親吻她的好機會。這時,我只是思緒相當紊亂地想:我吻過她,我真的吻過她!雖然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但是當時的感覺如此真實,而且,她和我一樣,同時也有這樣的經歷,這說明,那次經歷真的發生過!

  那時,離我的「初吻」不久,還無法十分精確地理解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後,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實在的靈魂離體的經驗──不單是我一個人,是我和祝香香兩人同時靈魂離體、相會、親熱的經歷!

  雖然,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我至今未明,因為人類對於靈魂,雖然已在積極研究,但所知實在太少了!

  那個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這樣的姿勢站著,已經很久了,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在別人(尤其是成年人)看來,我們很無聊,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牆上的破縫之中,一條四腳蛇,可能被燦爛的陽光所迷惑,以為春天已經來了,所以半探出身子來,可是它實在還在冬眠期間,行動不靈,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來,落到了祝香香的頭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兩個人的手,碰在一起,兩個人的動作,也都停止了,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隻手拂去了那條知情識趣,適時出現的四腳蛇,祝香香並不縮開手,於是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一些。她低歎了一聲,我忙道:「就算你曾經指腹為婚,是有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說說話!」

  祝香香的聲音聽來平靜:「和你說話,只不過是不斷地接受你的盤問!」

  我低歎了一聲(那時侯,青少年很流行動不動就歎氣,這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境界,時代不同,現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歎息的了):「心中有疑,總要問一問,好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睜大了眼睛:「錯,再親密的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方式是間接溝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話,聽來十分深奧,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明白。我當時就想了好一會才接受,而且極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真好聽):「而且,你想知道的疑問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歎了一聲,的確,祝香香這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都是謎。早幾天,我曾對她說:「你有詩一樣的臉譜,謎一樣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應是連續一分鐘的淺笑,看得人心曠神怡。

  雖然她一再表示我不應該多問,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極強(這個性格一直沒有改變過,甚至越來越甚),所以我還是道:「有一個疑團,非解決不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聰明,她立時道:「我不會說?」

  我提高了聲音:「你要說,因為你令我失去了師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接著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生了再也想不到的結果,師父從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要問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緊抿著嘴,搖著頭,表示她不會說。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並且想把她拉近來。可是別看她瘦弱,氣力卻相當大,那自然是她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之故。我採取了迂迴的戰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的武術師父走了,你的武術底子好,把你的師父介紹給我,我要繼續練下去!」

  祝香香一聽,像是聽到了甚麼可笑之至的事,頭搖得更甚,俏臉滿是笑意。

  我佯作生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說!」

  祝香香不再搖頭,望著我,現出猶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現出了這種神情,那是已經準備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這樣的神情,就可以在她們的口中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語催她──催得緊了,反而會誤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勵她,把秘密說出來,不論她肯說的是甚麼秘密,那總是一個突破,在她身上的許多謎團,有可能自此一一解開來!

  她微微張開口,說了五個字:「你不能拜我──」

  她當然是準備一口氣說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間,一陣十分陌生怪異的聲響,自遠方傳來,像是一連串的響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滾動,迅速向近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真該死,打斷了祝香香的話頭,我們一起循聲看去,一時之間,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城牆的不遠處,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這時,約在一里開外、隨著「雷聲」,塵頭大起,看來竟像是一個會發出雷聲的,其大無比的怪獸,正以萬馬奔騰之勢,向前衝了過來,聲勢霸道,懾人心魄!

  「怪獸」來得極快,等到揚起的塵土撲到近處,這才看清,疾駛而來的,是十多輛摩托車。

  摩托車,又稱機器腳踏車,也叫「電驢子」,在粵語系統中,叫作「電單車」。那是十分普通的一種交通工具。可是在當時,這種交通工具,並不多見,所以當塵頭大起之際,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麼怪東西。

  忽然會有那樣的一隊摩托車駛來,事情雖不尋常,但我也決計未料到事情會和我有關。

  眼看車隊捲起老高的塵土,疾駛而過,但是才駛過了幾十公尺,只聽得車隊之中,傳來了一下呼嘯聲,所有的車子,一下子轉了頭,又駛了回來,在十多輛車子一起回轉時,捲起了一股塵柱,看來十分壯觀。

  車隊回頭之後,立時停了下來,停在離我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這隊威風凜凜的車隊,有可能是沖著我們來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隊,難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只見她輕咬著下唇,臉色發白,現出十分不快的神情──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轉頭去打量車隊,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驚!

  那一隊駕車而來的,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餘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黃呢制服的軍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閃閃生光的軍官標誌,看來個個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風眼罩,看來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軍服的,頭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錚亮的皮上裝,半豎著領子,下身是馬褲,長皮靴,帥氣之極,這樣的一身打扮,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夢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車,下車的時候,只是隨便把車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們走來,我在看到他左右腰際都佩著手鎗的同時,感到祝香香在我身邊,縮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後──這毫無疑問,是她需要保護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護她的決心。

  我的性格,在分類上,屬於多血質。也就是說,行為上比較衝動,處事甚少深思熟慮,而是風風火火,想做就做。這種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會吃虧,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會佔便宜──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種性格也一樣。

  像那時,對方的來勢具有如此的聲威,雖然我看出那向我走來的人,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單是他腰際所佩的兩柄手鎗,就足以使我不是敵手,若是我細想一想,一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還敢一覺得祝香香需要保護,就挺身而出?

  那個打扮得像威武大將軍一樣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來、我也毫無畏懼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後,這更給了我無比的勇氣。

  一直到我和他面對面,近距離站定,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那人連站立的姿勢都十分誇張,身子略向後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風眼罩,所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過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轉了一轉,就投向了我身後的祝香香!

  我剛在想:果然是沖著她來的!已聽得那人用十分囂張的聲音叫:「香香,到處找你不見,為何在這裡?」

  祝香香並沒有回答,我只聽到她發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氣聲。我這時大聲道:「她為何不可以在這裡,是我約她出來的!」

  那人暴喝一聲,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麼東西?」

  我們一對話,那十來個本來在摩托車上的軍官,有幾個已經下車,大踏步向前來。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東西,是人,你又是甚麼東西?」

  我面對的那個人,可能是平時驕橫慣了,行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當然不算友善,可是,卻是他無禮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乖張,竟然一揚手,就向我臉上摑來!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飾、派頭,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貴的大少爺,但就算他是大總統的兒子,我也不能讓他打中!

  他揮手揮得太肆無忌憚了,而且必然在這之前,未曾遭到過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懂得如何防範。他才一出手,我一揚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勢一轉,已把他的手臂反扭了過來。

  情形在一秒鐘之間,起了劇變,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後,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幾個軍官大聲呼喝,疾奔過來。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際的手鎗,出手居然極快,眼看我無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隻凍得通紅的小手,早了一步伸過來,將手鎗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手僵在腰際,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鎗,不禁大喜,急叫:「擒賊擒王!」

  這時,軍官呼喝著,聲勢洶洶向前奔來,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領,自然是要把他制住了再說!

  祝香香聽得我的叫喚,把手鎗在那人的額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個看來很頑皮的笑容。我趁機大叫:「都站住,誰也不許動!」

  奔向前來的軍官立時收勢,奔在最前的兩個,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狽。

  那人又驚又怒,叫:「香香,開甚麼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幾分勁,那會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傢伙居然忍住了沒出聲,只是咬牙切齒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頭極短的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柔聲對我道:「放開他?」

  我呆了一呆,發急:「不能放,這一幫不知是甚麼人,明顯對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來有點勉強,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令我天旋地轉!她道:「他們不會對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記得,我對你說過,指腹為婚的!」

  我腦中「轟」地一聲,那人趁機用力一掙,被他掙了開去,他一脫身,立時掣了另一柄槍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時也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害怕,因為祝香香的話,我除了盯著她看之外,甚麼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聽不清他在叫嚷些甚麼。

  祝香香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還記得不久前我問她的問題,只答了五個字,這時繼續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師父做師父,我的武術,是我母親教的──」

  她說到這裡,忽然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她就在那截城牆後面,我知道!」

  我心緒亂極,實在不知如何才好,只聽得那傢伙一面揮著槍,一面還在叫嚷:「你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惡氣,正無處發出,立時轉頭向他:「有甚麼不敢?甚麼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靜了下來,後退了一步,盯著我看,雖然隔著玻璃,也可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滿了憤怒和兇狠。

  這時,我也比較鎮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應了他做一件甚麼事,可是由於剛才思緒太亂,竟沒有聽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麼。

  年紀輕,行為有一股豁出去的勁,答應了做就做,有甚麼大不了的,所以也懶得再問。

  那傢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鐘,我也同樣盯著他,他這才一揮手,叫:「香香,我們走!」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麼會跟他走,可是他一轉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他的身後!

  我又驚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轉過頭來,向我身後,指了一指,我轉過頭去,沒有看到甚麼,再轉回頭來時,已有軍官扶起了那傢伙的車,祝香香上了他的車,那傢伙上了另一輛車,一陣引擎響中,兩輛車先疾馳而去,其他的軍官,紛紛上車,老高的塵土揚起,名副其實,車隊絕塵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塵土向我蓋下來,心中委曲和憤怒交集,驚訝和傷心交織,不知是甚麼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過神來,日頭已經斜了,我一低頭,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細長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說,就在貼近我的身後,另外有人!

  我疾轉過身,就看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婦人,正望著我,這美婦人叫人一看,就感到十分親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親──剛才祝香香曾說過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覺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時,也覺得心中不論有甚麼樣的委曲,都可以向她傾訴。我指著祝香香離去的方向,啞著嗓子叫:「那傢伙……香香說那傢伙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說著,一面還重重地頓著腳,表示這種情形,荒誕之極!

  可是,香香媽媽卻用祥和的,聽了令人心神寧貼的聲音道:「是的,他們指腹為婚。」

  雖然我對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動也就無禮起來,我指著她的腹部,尖聲道:「你……你怎麼可以做這樣愚蠢的事,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代?你們這些大人,簡直……簡直……」

  她打斷了我的話頭:「我也認為這是大人的荒唐行為。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香香父親的決定!」

  我忍不住口出惡言:「他混賬!他沒權做這樣的決定。」

  香香媽媽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柔聲道:「小伙子,你又有甚麼權了?你能做她的丈夫嗎?」

  我徒然張大了口,寒風灌進我的口中。要那個年紀的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實在太困難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來!

  香香媽媽歎了一聲,她這時的神情,又令我心頭亂跳!我見過的!在那枝鬼竹上,現出來的那個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來越離奇古怪了!

  還有,那傢伙問我「敢不敢」,顯然是在向我挑戰,我想也沒有想就說「敢」,我是接受了一項甚麼樣的挑戰呢?


獻花 x0 回到頂端 [4 樓]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07 21: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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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丈夫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我也不願她把我當作兒童──我早也脫離了兒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的談話,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氣得很,由於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氣,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氣時,就會有這樣的身體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一點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雲層,被落日映出一種含糊不清的紅色,這使我知道何以這種雲,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雲」。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痛。

  由於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極,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醜。而就在這時,兩隻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聽的聲音:「想不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並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麼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甚麼發抖?怕聽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甚麼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極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證明了你的勇敢!」

  人沒有不喜歡聽稱讚的,何況她稱讚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自然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體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裡風果然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後抬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雲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事,可是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像,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我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甚麼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機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聽我敘述少年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豐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歎:「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準,實在還處於極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歎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國家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離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個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這「兩個青年」的身份。

  所以,我很不客氣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並沒有驚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後,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一個和自己的名字,有百份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如故。他們的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後這句話,等於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那確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甚麼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麼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份之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佔百份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如起來,恰好是百份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於「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後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道:「姓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據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有他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以潛意識中,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個「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後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個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伸手指著香媽,神情駭異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一雙好朋友,在戰場上並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同時有孕……」

  我聽到這裡,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氣:「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後,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於,其中一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懷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聽,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們成為夫婦!』事情就這樣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槍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軍!」

  香媽的聲音聽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之中,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氣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著指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的橫額和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兒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麼討厭,更有百發百中的槍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甚麼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異:「和你無關?你那麼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傢伙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傢伙向我挑戰的時候,由於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聽進去,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甚麼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子我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甚麼大不了。不錯,那傢伙(後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況英豪)是況將軍的兒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萬,官階極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樣,現在畢竟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並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種可愛之極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種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少之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後來,香媽說我這種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態,所以後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種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鎮定,但可以聽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驚太甚,她道:「你答允了和他槍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感到「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像我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觸過真正槍械的機會,怎麼能和拿槍比拿筷子更早的況英豪槍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槍,最多當時認輸好了!」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氣:「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甚麼都敢,香香也聽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聽到況英豪說了些甚麼!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歎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馴馬難追,可是我代你去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聲問:「比試的內容……是甚麼,我當時沒有聽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個助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上的一枚雞蛋。」

  我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種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射放在他兒子頭上的蘋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聽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能找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種,都是拿生命在開玩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麼準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答應!」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極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女孩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甚麼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於我想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甚麼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異之極:「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後──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準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領。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聽了之後,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敢讓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麼瞄準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意念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種玄妙的「意念瞄準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後,武器之中,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寧願死在你的槍下,也不願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幾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要推,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聽得況英豪正在學大人那樣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夥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夥伴,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幾個很威武的人,祝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種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常,可是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極,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莊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相信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伙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槍!」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比試還是進行。況英豪的夥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後,幾百人都靜了下來。祝英豪拿著兩柄槍,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離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槍由於同時發射,只有一下槍響。

  槍聲過後,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體,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但當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極,掌聲稍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不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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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俘虜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成了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氣焰很大,但他並不是壞人,而是在他這種前呼後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氣。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種氣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氣不受歡迎,自然就會改過來。壞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氣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氣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氣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贏得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離大廳。出了大廳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拔腳就奔,一直奔到氣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雙仆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體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懼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麼危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甚麼,他也喘著氣:「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驚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而產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氣,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頭臉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極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後,看到了我們,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前,解開來,裡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並沒有任何的閃避動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氣,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況英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之間,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極,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聽了大眼神關於瞄準的理論後,他更是讚歎連聲,欲語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種意念瞄準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碰過槍,我還以為你會在最後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槍,或是隨便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麼兇,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後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後,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受到極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不出聲,我相信在這幾分鐘的沉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槍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可是這時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後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衝前幾步,一腳踢在那只臉盆上,發出了「光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一下聲響。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種事,是作不得準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氣勢很兇,但後來,卻變得很無可奈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甚麼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後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極大,後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的事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於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撲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種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後叫:「用力提起前輪,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輪,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雲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鬆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鬆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車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準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得甚麼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極,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極重的內傷,已經傷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聽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甚麼事」之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於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不驚,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根據我當時的生活經歷,自然無法判斷髮生了甚麼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聽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聽大人講的各種傳說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確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懼、痛苦、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這裡,這樣死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生了,剛才不死在槍下,現在竟然死於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聽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別害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極,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甚麼?死了?胡說,放屁……」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幾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於「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淒厲,他又叫:「我怎麼……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嘴都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後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淒厲無比,聽了叫人極不舒服。可是他的話,卻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麼難分難捨,那麼纏綿的親吻──這是不是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出來,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後是怎麼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後的情形告訴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種「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設。這些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確定我是否死亡的標準,卻也大有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體──沒有身體,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會有身體,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不信,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證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麼聲音也聽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氣,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況英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後來,第一次看到了電視機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驚恐之至。天氣多麼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於極度的驚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種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驚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甚麼。

  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既聽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聽不到他在否認甚麼。

  這情形詭異之極,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後,正在接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徑身陷地獄,那又為甚麼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驚駭的情形下,思緒極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複說著幾句相同的話,陡然之間,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甚麼!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種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種各樣的玩耍很多,花樣百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種「密語」,練習純熟之後在眾人面前,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聽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極。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講些甚麼──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後來,在冒險生活之中,少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裡!那是甚麼?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甚麼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聽說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甚麼,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甚麼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並看不見有甚麼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聽不見。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俘虜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麼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衝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於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甚麼。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裡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甚麼,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驚恐之極,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鎗來,向前發射,可是聽不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後,眼前一黑,又甚麼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極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聽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到鬼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聽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眼來,看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況英豪哪裡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屍體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成了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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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兵天將


  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觸的,不是實用科學能解釋的事件。我魂牽夢系,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現了極美麗的倩影,以及還未曾記述出來的另一些事,與這件事相比較,是小巫見大巫。

  而且,在這件事之後,我和同類的怪事,好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一樣,雖說是一有機會就會讓我遇上,就算事實和我無關,發生在幾萬里之外的事,也會兜兜轉轉,轉到我的身上來,變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麼多「怪事」,一來是由於我生來性格好事,對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尋根究底不可。二來,這件事中得到的一個解釋,也是原因之一,是甚麼解釋,誰作出的解釋,請看下去。

  好了,所謂「這件事」,是在城外開始的,我和況英豪相處,沒有多久,就意氣相投,成為好朋友──少年人沒有機心,熱情迸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人那樣,諸多顧忌。像「白首相知猶按劍」這種情形,可以肯定,決非少年時就結交的肝膽相照的終身知已。

  況英豪忽然失蹤,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盤問,成了俘虜,由於他的身份特殊,是況大將軍的兒子,這就成了一件極嚴重的事。

  當時,我並沒有在擔架上繼續躺下去,掙扎著站了起來,立時被一輛軍車載走,祝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著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慮,關切和疑惑。這一雙大眼睛看得我心煩意亂。她並沒有問甚麼,事實上,就算問,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對況英豪的關懷,少年的我,那時思緒非常雜亂,可是都一直環繞一個問題在打轉──要是失蹤的是我,她會不會也現出這般關懷的眼神!

  軍車在火車站停下,縣城的火車站,建築簡陋,我和祝香香,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之下,走向幾節列車。

  那幾節列車,燈火通明,列車四周,全是軍人,有的在站崗,有的在奔來奔去,有不少軍官騎著摩托車在來回疾駛,聲響震耳。

  列車大約有七八節,我們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間的一節之中,車窗打開,一個美婦人探頭出來,向我們揮手,正是香媽。

  一路前來時,我心中十分不安,而這時,一看到香媽,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我連忙揮手,不知道為了甚麼,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問題。」

  進入了那節車廂,我就吃了一驚,因為那不是普通的車廂,而是況大將軍的臨時指揮所。況將軍正站在一幅地圖前,有兩個軍官在向他報告。

  那兩個軍官指著地圖,一個道:「最近的敵軍離我們也有兩百多里,不可能是他們的活動!」

  另一個道:「也沒有發現小型突擊隊的報告!」

  況將軍濃眉緊蹙,向離他很近的一個高級軍官道:「敵軍也不至於做這樣的卑鄙之事,歷史上沒有抓了將軍的兒子去,就可以逼將軍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們正在研究況英豪失蹤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開口,人人的視線都投向我,車廂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個高級軍官,香媽,縣府的官員,還有我的一個堂叔──那年輕的堂叔對我最好,這時正作手勢,要我放心。

  況將軍望著我:「好,小朋友,當時你和他在一起,把經過情形說說──越詳細越好?」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過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雖然焦急,但卻盡量和緩地問:「剛才你說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麼,他是被誰弄走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實在不容得我仔細想,不容我詳細說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當時的知識和想像力,作出最簡單的回答,所以我衝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將!」

  這四個字一出口,在車廂之中,引起了十分強烈的反應。好幾個人齊聲說:「胡說八道!」

  況將軍眉皺得更緊,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聲道:「這孩子,甚麼怪事都會做,可就從來不說謊!」

  堂叔並不說我「不胡說八道」,只是說我「不說謊」,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說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說的。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說是我最早的知已,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後來,有一些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記述,可惜很有點顧忌,只好看以後有沒有這個機緣了。

  祝香香在這時,低聲叫了我一聲,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裡,接受到了鼓勵的訊息。

  況將軍沉聲問:「此話怎說!」

  老實說,以我當時的知識而論,實在不足以支持我有豐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憑空產生,而是在知識的基礎上產生的。我只是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概念,覺得在人的力量之外,另有一種特異的力量存在,至於那是甚麼力量,我就說不上來了,只好籠統稱之為「天兵天將」──我這四個字的回答,就是根據這樣的思路產生的。

  我和將軍對望,心中坦然,並不畏懼,據實回答:「我說不上來!」

  這個回答,又惹了幾下斥責聲。我對這些人不問情由,就自以為是,十分反感,況將軍的地位都比他們高,可是況將軍的態度就比他們好。所以我一轉身,向一個責斥得最大聲的官員道:「如果你認為我胡說八道,那麼我可以不說,讓你來說如何?」

  那個官員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他以為少年人好欺負,揚起手,衝過來想打我,況將軍和我堂叔齊聲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揚在半空,放不下來,尷尬無比,這使我感到一陣快意,我轉向況將軍:「我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說一遍。」

  況將軍沉聲:「好,請說!」

  於是,我把事情從頭說一遍,當說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況英豪,在一個灰白色的光幕之中時,各人都現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個高級軍官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將軍,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種十分先進的影像傳播技術!」

  這位高級軍官曾負岌美國維吉尼亞軍事學校,見識廣博,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又講了一個英文字。當時,怕只有他一個人才懂,而這個英文字,如今三歲孩兒一聽就懂,這個字是:Televsion──電視!

  況將軍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說下去。我在講到「唇語」部分的時候,又請幾個人示範,不發出聲音來說話,我都能正確無誤地說出他們在說甚麼。

  當我說到況英豪在接受盤問的時候,說得更詳細。況英豪曾提及一個人名:「王天彬」(或同音的三個字),我也說了出來。

  絕想不到的是,這個名字一出口,況將軍和香媽,陡然失聲驚叫,香媽的神情,更是複雜到難以形容!

  自況英豪口唇的動作中看出來的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唇語有一個缺點,就是在涉及專門名詞的時候,會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選擇,我說出了「王天彬」這個名字,本來坐著的香媽,霍然起立,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有難以形容的複雜感情的顯露。在況將軍的一下低呼聲中,他問:「你聽清楚了?是哪三個字?」

  我吸了一口氣,把當時看到的,況英豪的口唇動作放慢,而不發出聲音來。

  剎那間,只見況將軍滿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況將軍不怒而成,這一發怒,車廂之中,登時鴉雀無聲。

  我在這種情形下,也好一會不敢出聲,只見況將軍的神情越來越憤怒,徒然拔出了腰間的佩槍,向天便射,一口氣把子彈全都射完,子彈穿過車廂的頂,呼嘯而出,他怒吼一聲:「這雜碎,別落在我的手裡!」

  他說著,竟然望向香媽,目光凌厲之極!

  當我一說到這個人的名字時,況將軍和香媽一起有反應,但由於後來,況將軍勃然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沒有人再去注意香媽了。

  香媽咬著下唇,淚花亂轉,神情又驚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處境十分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從況將軍的反應來看,他和那個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難明的是,那和香媽有甚麼關係呢?何以他要用那麼凌厲的目光,望向香媽?

  我一見這等情形,立時身形一閃,擋在況將軍和香媽之間──這是我天生的脾性,說得好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得難聽些,是好管閒事。總之,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我都會毫不考慮前因後果,立刻去做。

  我剛一站起,身邊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況將軍的目光太凌厲,所以挺身而出,保護她的母親。她不但有行動,而且有話說!

  可是,她說的話,我聽了卻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聲音都相當激動:「況伯伯,我媽媽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況將軍怒道:「那雜碎,不是人!」

  祝香香沒有理會,逕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蹤,設法見過他一次!」

  香媽在這時候,失聲叫了起來我再也想不到,如此體態優雅的一個美婦人,也會發出那麼刺耳的聲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頭向她母親望了一眼:「媽你別怪我,我沒告訴你!」

  況將軍仍在盛怒之中:「你見了那雜碎,可有殺了他?」

  祝香香嘩了一聲:「他一見我,就大叫一聲,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樣子的,也叫了一聲,接著,他轉身就奔,我也轉身就奔,就那麼一面,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了!」

  這時,祝香香說了她和「那個人」見面的經過,我不禁傻了!

  這情景,何等熟悉!因為我也在場!

  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我帶她去,她和我的師父,就是一見面就各自大叫了一聲,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當時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樹下才遇上──那時我明知事有蹺蹊,可是祝香香甚麼也不肯說!

  這時,再明白不過,令得況將軍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蹤的師父之外,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我也早已料到師父和香媽之間一定有甚麼糾紛,因為在「鬼竹」上曾出現香媽的像,現在,自然也證實了!

  祝香香在說完之後,向我望來,我立時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她說的是怎麼一回事。

  況將軍來回踱了幾步,才對那些自他發怒以來,一直呆若木雞的人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去!」

  各人連忙離開車廂,一個高級軍官在門上略停了一下:「將軍,我會派人作地毯式搜尋!」

  況將軍吸了一口氣:「別太驚擾了百姓,去找劉老大,他在城裡有勢力,不要太張揚!」

  那高級軍官答應著,走了出去,我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車廂門走了一步,香媽已向我招手,問:「孩子,剛才你說甚麼天兵天將,是暗示那個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況英豪的唇形上,我認出那個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媽這樣問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國北方語系之中,「彬」、「兵」這兩個字是同音。同時我也陡地想起,還有一個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豬」,那一定是「竹」字,這兩個字,北方話也是同音的!

  剎那之間,我豁然開朗,況英豪接受盤問,是被問及我的師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緒雖亂,但還是及時回答了香媽的問題:「不,我說天兵天將的意思,就是天兵天將!」

  香媽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況將軍:「英豪失蹤一事,應該和他無關!」

  我舉起手來,況將軍向我指了一下,讓我發言,我道:「和香香見了面就走的那個人,是我的授業師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麼來的,只覺他神秘之極!」

  說到這裡,我膽子一大,向香媽指了一下:「我還知道,香香媽媽,可能是他的夢中情人!」

  這話一出口,香媽俏臉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況將軍卻長歎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將軍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對你說的?」

  我搖頭:「不是。」接著,我就將「鬼竹」的事,說了一遍,聽得況將軍目瞪口呆,他到了門口,叫了一聲,我堂叔和那高級軍官,又回到了車廂,他要我再說一遍,況將軍先問堂叔:「那『鬼竹』是你弄來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怪現象發生,太不可思議了!」

  那高級軍官叫了起來:「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儀器!一具可以接收腦電波的儀器,接收了腦電波之後,還原現出腦電波所想的形象來,那是一具不可思議的儀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後,這種話,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當時,卻是第一次聽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覺上卻是奇妙之極,我感到通過了這一番我並不是很懂的話,陡然之間,進入了一個神奇無匹、廣闊無比的新天地!

  而我將在這個奇妙的天地之中馳騁、探索,去瞭解宇宙的奧秘!

  多少年之後,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仍然會有那種陡然破繭而出的感覺,覺得再也沒有甚麼可以在思想上束縛我!日後,我的日子,正是在這種情形下度過的。

  況將軍沉聲問:「那是甚麼意思?甚麼人發明了這樣的東西?」

  那高級軍官一字一頓,手向上指:「天兵天將!」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來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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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開竅


  在那節改裝成指揮所的列車車廂內,我度過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刻,在生命歷程中,人人都有機會有這種時刻。簡單地來說,可以稱之為「開竅」──忽然之間明白了,而又不是對甚麼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來是可以那樣子的!

  明白了這個大方向,就等於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條道路,儘管這條道路上還會有不少障礙,但都不成問題,只要知道,邁開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這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之前,我只以為在「鬼竹」上出現的這種怪現象,是鬼神莫測之物,不可解釋的,可是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種腦部活動所造成的必然結果,那不是甚麼竹子,是一具儀器,那一片竹葉,多半是接收天線,或同類的裝置。

  眼界一下子擴大了無數倍,我興奮得難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發熱,雙手緊握著拳,手心直冒汗。

  這一切,全是發生在我思想上的變化,別人當然難以覺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點異樣,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內心深處的喜悅和興奮?

  我這時,真想立刻向她傾訴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顯然不是少年人互訴心情的好時間和好環境,因為有許多重大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最重大的問題,自然是況英豪失蹤,落在甚麼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王天兵」來,惹得況將軍大發雷霆,而我又說出了「鬼竹」那件事,證明了香媽是我的師父「王天兵」的魂牽夢系的夢中情人。

  看來,要解決的事太多,我不能在這時就向祝香香訴說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她說。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掃向她母親,又再向我望來,口唇略動,沒有發出聲音,但我已看到她說的是:「你闖禍了。」而且,從她先前的眼色看來,她說的是,我有關師父和她母親的話,闖了禍了。

  我轉過頭去,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強性格的表現:我不管闖不闖禍,是事實,是該說的,我還是要說。

  看來,在場成年人的探索重點,不是如何尋找況英豪,而是對我師父王天兵更有興趣。

  那高級軍官說出了他對「鬼竹」的見解之後,在車廂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樣,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的話,對我這個少年人來說,大有啟蒙開竅的作用,對成年人會有甚麼樣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當時將軍問他,是甚麼人有了這種發明,有這種力量時,他也只好認同了我的說法:「天兵天將!」

  天兵天將,是傳統的說法,而他的話,給予我極大的啟發,使我聯想到,那是來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級軍官後來對我的影響,還不止此,他可以說是我接觸現代觀點的第一人,我在記述往事的時候,好幾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寫出來,可是由於種種原因,還是不能寫。自然,我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名字,但是由於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麼做,也就一直只好稱他為「那位高級軍官」了。)

  況大將軍對那高級軍官的說法,顯然不是很滿意,用凌厲的目光,直視著他。那高級軍官想了一會,才解釋:「西方國家正在研究,也有跡象和若干證據,顯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臨地球,或已經降臨地球的現象──」

  他說到這裡,向我望來:「這位小朋友所說的天兵天將,我相信就是指這種現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觸,感到了他對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對他生出了無比的崇敬之意。

  況將軍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伸手指著那高級軍官──他雖然在笑,可是伸出來的手,卻也不免微微發顫。

  有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個手握兵符、浴血沙場的大將軍身上,那更令人駭然,因為這證明,將軍的內心深處,也感到害怕!確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麼陌生,也多麼不可測,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懼,連將軍也不能例外!

  況將軍的聲音,勉力鎮定:「就算有這種事,那和英豪有甚麼關係?難道說英豪……是被外星高級生物……擄走了的?」

  況將軍的責問,十分嚴厲,那高級軍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這位小朋友所說的一切經過,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樣的結論我會把這一切資料,提供給我在美國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種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沒有甚麼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結論!」

  況將軍來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節車廂,也為之晃動。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東西,你是怎麼弄來的?」

  他說的「鬼東西」,自然是指那會現出人像來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揚了揚眉:「我知道王師父心中有一個人──他在酒後向我透露過,又在湘西聽到了有神奇鬼竹的傳說,恰好山中有人來兜售,沒人相信,賣不出去,給我遇上了,就弄了來給王師父。」

  堂叔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王師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請他來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甚麼來歷,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甚麼恩怨。他武術造詣又高,不可思議,以前,我只是在傳說中,才知道有這樣的奇人!」

  在我堂叔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香媽好幾次口唇顫動,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想問甚麼而沒有問出來。這更使我相信,香媽和王師父之間,一定有某種程度的糾纏,只是我不明白那和況大將軍又有甚麼關係。

  況將軍臉色陰沉,又向那高級軍官望去。那高級軍官堅持他的看法:「那東西……人類造不出來,人類可以對著一個人,把他用攝影術記錄下來,呈現在眼前,絕對無法通過意念,而使一個人的形像,出現在眼前!」

  況將軍道:「可是,那東西是山裡人拿出來賣的!」

  那高級軍官想了一下,還沒有回答,而在他的影響之下,開了竅的我,思潮洶湧,已有了各種各樣的想法,所以立時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無意地把這東西留在深山,叫山裡人發現了,又偶然發現它有奇妙的顯像作用!我相信這東西一定不上一個,不然,不會形成一種傳說!」

  各位,這一番話一出口,衛斯理算是正式踏進了恣肆汪洋、無邊無岸的幻想領域,踏進了豐盛無比的冒險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後的種種奇遇,都從這一步開始!

  況將軍有點愕然地望著我:「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豐富,很會夢想。」

  我正在想將軍的話是在稱讚我還是諷刺我,那位高級軍官接口道:「大發明家愛迪生若不是夢想可以有不用點火的燈,也就不會有電燈這回事!」

  我受到了進一步的鼓勵,整個人就像是充滿了氣一樣,興奮無比,忽然之間,我又想起了況英豪「被俘」後我看到他受逼問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鐵錘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聲,然後,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揮著手叫:「他們抓錯人了!」

  這一句話叫出口,休說別人難以明白,連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來,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後,我雙手不斷揮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變形成為一個概念,然後,我又重複了一句:「他們抓錯人了!」

  每人都盯著我,等待我對這句聽來莫名其妙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

  我連叫了兩聲「他們抓錯人了」之後,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著氣,揮著手──別看這是沒有甚麼意義的動作,在思潮洶湧澎湃,不可收拾的時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馬脫韁一樣的種種念頭,奔馳得比較有規律,不致於太無稽。

  所以,這個揮手的動作,後來竟成為我在思考的時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甚麼時的習慣性動作──各位如果熟悉衛斯理以後的冒險故事,一定可以發現在那些記述之中,衛斯理經常「揮手」,「揮了揮手」。

  卻說那時,我已經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組織了起來,我又叫了一次「他們抓錯人了」,然後,立即道:「他們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們的東西,對他們有用,他們知道這東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們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問,那個人是我,由於我和英豪在一起,他們下手捉了英豪去逼問,他們抓錯人了!」

  我已經盡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組織成了一個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憑自己的想像,根據極少的資料,運用推理的方法,去構成一件事的設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測是合情理的!

  那高級軍官首先點頭:「你所說的『他們』,就是我提到的不明來歷的力量?」

  我再也沒有比聽到這句話更高興的了,所以用力點頭,表示我正是這個意思。

  其他人,都皺著眉,一言不發。

  當時我頗有點怪他們不接受我的設想,但是後來,再仔細想起當時的情形,連自己也不禁皺眉,因為我的假設,有太多沒有說明之處,那是只憑一時的靈感所組織起來的一種想法,有太多問題存在。

  「他們」自然可以說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說成是外星人的重要儀器,要找回來,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這儀器落入了王師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師父之間的關係?知道了,又如何會找到我,再如何會在出手時抓錯了人?

  可是當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只是興奮地道:「明白了是他們抓錯了人,事情就易辦!」

  也許是受我那種充滿了自信的神態所感染,也許是祝香香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個有了反應:「應該怎麼辦?你有辦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換回來!」

  堂叔駭然:「你上哪裡找他們去?」

  我靈感一發,不可遏止,對答如流:「他們是在哪裡帶走況英豪的,我就到哪裡去找他們!」

  那高級軍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極,當時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眼光是甚麼意思,後來有機會問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見過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聽到外星高級生物,就毫不懷疑接受有他們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後,他和我偶然相遇,長談竟夜,他又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並且補充:「過去了那麼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個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現在,還不知有多少人,以為外星高級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來的!」

  他對我很推崇,那在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沉聲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當認真地考慮了他的提議,考慮的結果是拒絕:「不,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好,一個換一個,不必再節外生枝,多生是非!」

  況將軍歎了一聲:「我很喜歡英豪交到了你這個朋友,可是不認為你的行動有用。」

  我大聲回答:「至多換不回來,至多接觸不到他們,也不會有損失,對不對?」

  各人想了片刻,都點了點頭,祝香香過來,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請給我一輛摩托車,我再到古城牆腳下去。」

  五分鐘後,我已冒著寒風,騎在摩托車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處,疾駛而去。

  等到來到那道溝壑旁邊,天已濛濛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塊上,枯草上,灌木叢的樹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遠處傳來的有氣無力的雞啼聲。我一鼓作氣趕到,可是,「他們」在哪裡呢?

  我背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他們的儀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腦活動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們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甚麼。

  把他們當作是天兵天將也好,當作是神仙也好,能測知人在想甚麼,正應說是他們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塊大石,背風坐了下來,集中精神想:「你們找錯人了,應該是我,不是況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過接觸,見過那儀器!」

  我不斷想著,開始的時候,思緒十分雜亂,但王師父教過我練氣功的法門(內家氣功是中國武術的一個重要內容,「氣功」這個名詞近來被濫用了),抱元守一,摒除雜念的基本功夫,我是會的。

  漸漸地,我就做到了除這一念甚麼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間,我聽到了有聲音在問:「王天兵在哪裡,說!」

  我睜開眼來,四周圍甚麼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濃霧之中,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後來,類似的經驗多了,才知道這種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聽覺神經的結果,並沒有由聲波震動耳膜再使聽覺神經起感應作用的過程。我吸了一口氣,想像我現在的處境,一定如同我看到況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樣,我真的和他們有了接觸!

  這令我興奮之極,我忙道:「你們先把早先帶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訴你們──請相信,我已推測到你們來自天上,是我們傳說中的天兵天將!」

  我說了這番話之後,有一段時間的沉寂。

  然後我又聽到了聲音:「好,照你說的做了!」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就把我所知的有關「鬼竹」的事,以及在車廂中高級軍官和我的設想,滔滔不絕說了一遍。期間,曾幾次停下來,等待他們的反應,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出聲。

  等到我講完,那聲音表示了不滿:「你說了等於沒說!我們要把……那東西找回來,王天兵在哪裡?」

  聲音在「那東西」之前,有幾個音節我聽不懂,多半是那個儀器的名稱。

  我據實道:「我不知道,你們來自天上,照說神通廣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聲音有點無奈:「太難了,你們看來個個都一樣!」

  我不禁駭然,確然,他們如果是形態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們眼中,自然一樣,就像人看螞蟻,也只只一樣,絕難在億萬螞蟻之中,找出特別的一隻來。

  我也有疑問:「可是你們找到了我,那是憑甚麼找到的?」

  聲音嶺:「那東西接收到的訊號,和你所發出的訊號有相同之處……你不會懂的,你能代我們找到他?」

  我心頭怦怦亂跳,福至心靈:「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們聯絡?」

  聲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個字:「想!」

  我連忙再答應,又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可是忽然之間,寒風遍體,四周圍不再有濃霧,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紅,已經冉冉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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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舊情人


  上一章的敘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間,跨進了豐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禪宗的高僧的「頓悟」,所以把那段經歷題名為「開竅」。

  有一個也是關於開竅的經過,記載在《莊子》中。說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渾沌。倏和忽,經常在渾沌那裡作客,渾沌待他們極好,倏和忽就想報答渾沌的好客之德,兩人商議: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進食、呼吸,只有渾沌沒有,不如替他開鑿七竅!」

  (這位中央之帝的長相多麼怪,沒有七竅,甚至難以想像是甚麼模樣,如何生活。中國古典文學之中,極多這種想像力豐富之至的例子。)

  「於是,倏和忽就動手替渾沌開竅,每天開鑿一個,七天之後,在渾沌的頭部開鑿出了七竅,渾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竅也不能亂開,有的人,硬是不開竅,不必努力使他開竅,讓他去好了,不然,反倒會害死他的!

  閒話表過,再說我在寒風凜冽之中,忽然置身濃霧,和一個神秘聲音對答,接受了「他們」的委託,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師父)之後,又自濃霧之中,「走」了出來,在開始的那一剎那,思緒紊亂,至於極點,連像刀鋒一樣的寒風吹上來,都沒有感覺。

  好一會,我才理出了幾個頭緒來: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對過話,剛才發生的一切,絕不是幻覺。第二,祝英豪已經沒事了,我料得對,他們捉錯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們聯繫,而方法是:想!

  這一聽,不是很容易明白單單的一個「想」字是甚麼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們。

  集中精神去想一個我的同類(地球人),被想的對象不會知道我正想他,因為人和人之間的腦能量,不能直接溝通。

  要使被我想的對象知道我在想他,單憑想不夠,必需通過其他行為告訴對方,用文字或語言來表達,或者用一個眼神,一個微妙到只有對方才能領會的神情,等等。

  自然,對方要回應,也要採用同樣的方法。

  這時我思緒紊亂,雜七雜八想得很亂,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時的那種無比的舒暢,可是也想到了況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為婚的丈夫,哼,亂七八槽,一塌糊塗!

  我用力搖了搖頭,吸進了幾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氣,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想一個地球人,被想者不會知道,而我想他們,他們就會知道。

  由此可知他們有接收人的腦能量的異能那「鬼竹」也會出現人像,也證明了這一點。

  一想起這一點,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並非由於天氣冷,而是由於恐懼!他們要是有這種力量,那豈不是在地球上,不論甚麼人在想甚麼,他們都能知道?也就是說,他們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甚麼,他們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這是多麼可怕的情形,他們,簡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間,我又啞然失笑:也沒有甚麼可怕的,他們連我的師父都找不到,要委託我來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師父,怎麼著手呢?看來,我師父和香媽、況將軍之間,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糾纏,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師父的老情人那裡,或許可以探聽到許多資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媽媽稱為「我師父的老情人」,並無不敬之意,當然,那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當面這樣說的──這是人沒有能力直接接收對方腦能量的好處。不然,誰沒有在心叫對一個人的稱呼和口中說出來不同的情形呢?全讓對方知道了,豈不尷尬萬分?

  (若干年後,我遇到了一個「完全知道對方在想甚麼」的人,這個人痛苦莫名,寧願自己變白癡。)

  正在胡思亂想時,汽車聲轟然傳來,好幾輛車子疾駛而來,最前面的一輛還沒有停穩,便看到況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當誇張):「咦,你怎麼在!沒叫他們把你抓走?」

  我笑:「大廟不要,小廟不收,沒人要我!」

  況英豪哈哈笑:「我的經歷,堪稱世界之最了,他媽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在「何方」之後,曾猶豫了一陣,看來本來是想說「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後,還是收了口。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知道。

  雖然折騰了一夜,但是況英豪平安歸來,大家都興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連況將軍在內,請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況英豪不停地講他的經歷──和我的一樣,他一再說:「真豈有此理,那聲音一直在問我王天兵在哪裡,我根本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沒有聽說過!」

  他說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香媽和況將軍,都會現出異樣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再這樣說了。

  這時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開始著手尋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甚麼力量委託我做的事,我要盡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負委託。而我內心深處,真正的願望是要和他們再接觸。

  到了豐富的午餐之後,況大將軍和他的幕僚,告辭離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幾個長輩,送出門口去,那高級軍官拍著我的肩頭:「小朋友,我們有幸相識,這一分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

  言下意大是悵然,一個成年人能對一個少年表現這樣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動。

  況英豪在一旁聽了,大聲道:「我也要入維吉尼亞軍校,等我畢業時,你這個老學長和衛斯理一起來參加畢業禮,不就可以見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後,我都沒有遇到比況英豪更樂觀的人。

  在這時候,我揀了一個機會,悄悄對香媽說:「等一會我帶你看看師父住過的院子。」

  我不問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說要帶她去看,那等於是代她作了決定,她略想了一想,就領首表示答應。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內,後來她對我說:「你和我媽媽倒很能心領神會!」

  貴客走了,況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沒有離去的意思,香媽已在向我以目示意,這不禁令我十分為難。我要帶她去看師父住過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資料,她如果和我單獨相對,可能會說出很多話來,但如果況英豪和祝香香陰魂不散地跟著,她可能甚麼也不肯說了!

  但是一時之間,我又想不出甚麼方法支開他們。當然我可以說「你們是指腹為婚的夫妻,總有些體己話要說,請便吧」。

  可是我又不願意那樣說,不願意他們真的躲在一邊去說體己話。

  所以,祝香香和況英豪,是跟著我和香媽,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況英豪好幾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開去,這令我大是高興。

  一進了院子,看到滿院都栽種著各種各樣的竹子,香媽忽然面色大變。

  我師父喜歡栽種竹子,也真的過了份。凡是可以種植的地方,都長滿了竹子,竹子是十分易於生長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種的話,自然生長得更茂盛,所以一進院子,就只聽到風吹竹葉所發出的「刷刷」聲,地上也滿是竹葉。如果是在盛夏,當然是綠蔭森森。

  可是我師父又並不愛竹子,他種竹子,不是為了貪戀「獨坐幽篁裡」的那股情調。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裡,一使勁,他看來瘦骨嶙峋的手,勁道真是大得駭人,比他手臂還粗的竹子,就發出驚人的碎裂聲,裂了開來。

  院子中不少這樣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隨處可見,竹子生命力強,雖然被捏碎了,但一樣在生長,但是不再那麼挺直。

  我只當他這樣做,是為了練手動,後來,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愛聽竹子碎裂的聲音(周朝有一個叫褒姒的女人,愛聽撕破綢子的聲音),絕沒有想到還會有別的原因在,直到香媽說了,我才恍然。

  卻說一進院子,香媽就神色大變,氣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穩,她一手接住心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當粗,也曾碎裂過,她扶住了竹子,現出了十分悲傷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學,得自她母親的傳授,那麼香媽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強。要令得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如此舉止失措,她所受的打擊,也一定很嚴重。

  我早就料到過她和我師父之間有不尋常的關係,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實,那時香媽也至多不過三十出頭年紀,可是在少年人看起來,她是成年人,一定有許多滄桑,有許多值得緬懷的往事。)

  祝香香抿著嘴,過去捉住了她媽媽的手,況英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看到香媽的視線,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恨得那麼深,竟然恨得那麼深……」

  祝香香叫了一聲:「媽……」

  她的這下叫喚聲中,充滿了疑惑,顯然她也不知道她媽媽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香媽閉上眼睛一回,才睜開眼來,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說我是王天兵的夢中情人,一點也不錯。」

  我再地想不到香媽一開口,就會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雖然很驚愕,但是卻也感到,和她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再也沒有隔膜──當人可以把心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人時,這是必然的現象。

  祝香香低下頭去,咬著下唇不出聲。

  況英豪卻大是錯愕,因為我在火車廂中,作這種驚人推測之時,他並不在場,所以不明白來龍去脈。他在驚訝之後,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裡,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卻被祝香香用一個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來,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稍安毋躁,我會找機會告訴他。

  況英豪用力抓著頭,我在這時,大著膽子試探著問:「我師父是你的……舊情人?」

  這句話一出口,就見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憤意。可是香媽卻並不生氣,她只是抬起頭,目光淒迷,不知望向何處,久久不語。

  她的這種神態,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祝香香急得俏臉通紅,叫了起來:「媽!」

  香媽這才伸手,在她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給了回答:「不能說是,只是他一直戀著我。」

  祝香香歎了一口氣,算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別說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現在,少女忽然聽到自己的母親有了戀人,只怕也會很緊張的。

  可是祝香香對「媽媽的舊情人」的反應,卻遠遠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憤怒,而且大有責怪之意。

  後來,我和她單獨相處時,我忍不住對她的態度表示不滿:「令尊去世已久,你總不見得想令堂得一座貞節牌坊吧!」

  祝香香這樣俏麗的少女,居然也會有咬牙切齒的神情,她給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會干涉母親的愛情生活,但是絕不能是王天兵,因為王天兵「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說得十分決絕:「我一定要報仇!」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在想,千萬不要成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實不能說是王天兵害死的當祝香香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經過,所以可以下這樣的結論。我師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說和祝香香父親的死,有關係,或者說,有很大的關係。

  其間的前因後果,十分複雜曲折,也有很多陰錯陽差,事先絕意想不到的事,夾在其中。

  我是想到甚麼就說甚麼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祝香香的回答是:「對你來說,祝志強只是一個名字,代表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對我來說,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肉相連的父親,你能夠作客觀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親,我要報仇。」

  祝香香既然這樣說了,我還有甚麼好說的呢?而且,她的話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或許我會比她更偏激。

  卻說當時,寒風颯颯之中,竹枝搖曳,香媽慢慢向前走,我們三人跟在後面,每經過曾裂開的竹子,香媽就會伸手去撫摸一下。

  走了十來步,她問我:「你師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練功?」

  香媽聲音苦澀:「不是,他種竹子,就是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說到這裡,轉過身,向我望來,眼神十分淒酸。她問我:「你可知道為了甚麼?」

  我陡然心中一動,脫口便答:「因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個姓祝的人,他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話中音極近。)

  我本來想說「喉嚨」或是骨頭,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來,令我說不下去。

  香媽長歎一聲:「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還是那麼難以消解。」

  香媽的這一聲感歎,給我的印像極深,在好多年之後想起來,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時道:「媽,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關?」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對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會要求我帶她來見我師父──她見了我師父,大叫一聲就走,那是為了甚麼,還是一個謎。

  香媽揚起了頭,神情變得很嚴肅:「香香,他是我師兄,是你師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祝香香抿著嘴,一臉不服氣的神情,我則訝異莫名。

  如果香媽和我師父是師兄妹,那麼香媽是我的師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師妹了!

  別以為這種關係沒有甚麼,在武學的世界中,那是十分親密的自己人的關係。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現出猶豫,但是又堅決的神情,她道:「媽,這不公平,我甚麼也不知道!」

  香媽沉聲道:「我準備告訴你。」

  她說著,走前幾步,來到屋子之前,推門走了進去。


獻花 x0 回到頂端 [9 樓]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08 0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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