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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爱情] 对面的学长与念念(转贴)
一坨排泄物。

雨乔抬头张望一下四周,这层楼的廊道没半个人影,可是这样一个极不卫生的生理产物怎么会无端端地出现在她房门口?她维持斜背背包的姿势安静盯着那呈现健康褐色的长条物,五秒钟,慢慢推理出一个结论,这绝不是人类的,或许是狗啊猫的,但…这栋公寓不准养动物,所以雨乔老早把她心爱的「橘子」,一只颜色过浅过亮的约克夏,送给爱狗人士的朋友,没办法,谁叫这栋公寓豪华的设备、廉价的租金对穷学生而言,不可否认,太吸引人了。她都已经狠下心与狗儿一刀两断,那么,那么这坨排泄物凭什么如此嚣张地出现在她门口前?

「啊…对不起。」

  她侧过头,面无表情看着对面房门口站立的男生,高高瘦瘦,搔着头,尴尬地笑,脚边有一只拼命摇动短胖尾巴的小柴犬。

「那个…是我家念念的…的……真不好意思啊!」

  雨乔还是没说话,一双大眼睛半掺着敌意而显得又亮又有精神,朋友说这样的她最漂亮。但她的不动声色只会令男生更不知手措,后脑勺搔过一遍又一遍。

「真抱歉,我马上清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这里不是不准养宠物吗?」

  不冷不热的声音像在念课本,因为她没有责怪男生或柴犬的意思,只是要他知道这里的法律,一旦被查获,不是狗儿离开,就是人畜一起走人。

  刻意绕过「那个」,雨乔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就在门缝完全关闭前,男生好听的声音窜溜进来。

「请你不要跟房东说。」

  不说,不说,她本来就不是爱听八卦、爱打小报告的人,可流言蜚语总会不请自来地传到她耳中。

  『雨乔,真的,我同学看见了,他的确和一个女生骑车去大雪山,就两个人而已耶!』

  『你要不要打电话跟他问清楚?听说他在那里已经公开和那女的交往了。』

  她最讨厌小道消息,所以一直充耳不闻,绝口不提,她和奕的感情自高中就开始,虽然大学联考后南北纷飞了,却非三言两语可以终结。

  『你要想想看,现在你们都拥有各自的大学生活了,长距离的恋爱,难保有一方不会喜新厌旧啊!』

  小芹曾经一副过来人姿态地提点过她,雨乔皱皱眉,房里的一股呛鼻闷封的味道跟小芹的警告一样,令她顿时有点晕眩恶心,早上喷的杀虫剂现在还没散去,她赶紧推开每一扇窗,还有大门,喔!「那个」已经清掉了,不留痕迹。

「好饿,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

  今天满堂,大一的课表常是这样,一上就上到下午五点,体力消耗得快,肚子就饿得快。她对着冷清的冰箱叹一口气,幸亏,还有半个奶酥面包。雨乔将之往客厅的和式桌一扔,然后走到卧室去换套休闲服,顺便盘算着?柜里仅剩的泡面或许可以当宵夜。

  当她再回到客厅时,讶然发现一个不速之客正在猛啃她的面包,面包屑从桌上掉到地上,小小的不速之客索性就地趴卧好,慢慢享受她的晚餐。

  是那只在她门口留下黄金的柴犬!叫…是叫什么来着?不管它叫什么,雨乔愣愣望着它把最后一口面包卷入嘴巴,嚼一嚼,她甚至怀疑这饿鬼到底有没有咀嚼,一眨眼已经伸着红透的舌头向她猛摇尾巴,那短短的尾巴快得像直升机的螺旋桨。

「对不起,我家的……念念!你怎么可以……」

  又是刚刚的男生,伫立在门口很惊讶他的念念真的误闯禁地,嘴边的髭毛沾着面包屑,地上有个空空如也的塑胶袋。念念活力十足飞奔到主人脚边,他则小心翼翼地对雨乔开口:

   「真的很对不起,我正在冲掉它的…的『那个』,一时没注意,它…吃了什么?」

「面包,我的晚餐。」

她的音调还是一贯的无动于衷,因为已经于事无补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念念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的…很对不起。」

  雨乔安静而稚嫩的面容早就不存一丝愠怒,只是纳闷这个人今天已经说过几遍「对不起」了,都是托念念的福。

「没关系,你把它带出去就好。」

「造成你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啊…」

  他又道歉了。雨乔忍不住将淡漠的视线移到他颀长的身上,这是她头一回正视这男生,白净的脸上有种别致的清秀,清秀得单纯,然而当他歉咎赔罪的时候,那样的天真又成为憨实,他素净的特质比他端庄的脸孔还要孩子气。

「不如…我请你吃咖哩饭吧!附近有一家很不错。」

「我已经说没关系了,你把它带走就好。」

咖哩耶!看完念念的黄金,哪还吃得下咖哩?

「那…」男生笑了,意外的耀眼迷人:「谢谢你对念念宽宏大量。」

  这一次,雨乔察觉到他的微笑里淡着浅浅的忧伤,莫名的,当他提起念念的名字,犹如轻唤心爱的恋人,温柔而凄楚。也因为如此,她才估算得出他的年纪,约莫长她二、三岁。

「不客气。」

  除了不客气,她想不出任何更委婉的话。今天的淡漠不是故意的,而是一天下来许多的不如意所导致,同学对她感情世界的谏言就够难受了,加上体育课又当众出大糗。

『ㄩ/ 乔!ㄩ/ 乔!在不在这里啊?』

  体育课是短跑项目,她还在队伍里等这一梯跑完操场,就听见有两个外校男生边喊着她的名字边走过来,那叫唤太过理直气壮,班上所有同学,包括隔壁班的,同一时间定睛在她身上,瞬间成为聚光灯焦点。

     『ㄩ/ 乔!老朋友特地来找你了,还不快现身!有人密报说你正在这里上课喔!』

  那些人又喊,这会儿连体育老师也在队伍里寻见了她,露出困惑和催促的表情。雨乔不得已,只好缓缓从草地上站起来,一枝独秀,让探头探脑的外校生看得一头雾水。

『找我有什么事?』

她问,那两个人随即面面相觑,又反问她:

『你是ㄩ/ 乔?』

『是。』

『可是…我们要找的是男的耶!』

所以呢?她是女生,就叫ㄩ/ 乔,难道该去变性或改名吗?

     『啊!你们说的是大四的那个ㄩ/ 乔啦!』原本在队伍中干坐的小芹恍然大悟地告诉他们:『跟你们报路的人弄错了。』

  刚入学没多久,雨乔就听学姐说过,有个大四学长的名字和她相似,也叫ㄩ/ 乔,宇宙的宇,同学们曾经耸恿她去会会那个颇有名气的学长,又高又帅又会打篮球,功课在班上前三名之列,很符合传奇中的人物。

『原来,你也叫ㄩ/ 乔?』

  那两个外校生很有兴味地瞅着她笑,仿佛当她是稀有动物,小芹也笑,班上同学连带隔壁班的也冲着这个巧合而议论纷纷,雨乔心里不很舒服地归队,不小心听见有人开始讨论她,说她是从不参加联谊的美女,直排轮社的新进学妹,电机系百年难得一见的系花,她并不觉得光荣,本来嘛!班上才五个女生,这种数目在历年来已经算多了。

「念念来,快来!」

  小柴犬不知何时又绕到她这里,轻蹭她脚踝,主人唤到第三声的时候,才急急忙忙跑向门口,雨乔目送那只圆滚滚的笨拙背影,猜测这念念不过才一岁不到的年龄。

「今天…真的很很抱歉。」

主人在离开之前,很有礼貌地再度表示郑重歉意。

「你已经说过了。」

「是吗?总之…谢谢你。」

「那也说过了。」

  她的双手安然置在身后,浅薄得稍嫌冷锐的嘴角勾画出一道良善的流线。男生也对她笑了笑,退一步,将门轻轻掩上,雨乔再看不到朴实的主人和可爱的忠犬。

  翌晨,一身白色T恤和牛仔裤就简单完成今天的打扮,三两下绑好马尾后戴上棒球帽,直排滑轮也安装完毕,雨乔拎起背包打开门,一道小棕影自门缝迅速溜跋进来,快得没来得及阻止,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对面那只念念。

    「怎么会没养?我连狗叫声都听见了,叫得我睡不着,告诉你,我对动物的叫声最敏感了,不可能弄错。」

  她好奇掉向对面房门,房东太太正对着昨天的男生夸耀她对动物的直觉是多么灵敏神准,幸亏房东太太背对这边,八成没瞧见念念一溜烟闯进她房里。

  男生的神色转为极度焦急,当下被房东太太逮个正着,一回头见到她,随即堆出赞许的笑脸,鱼尾纹和笑纹都很深:

    「宋先生,你看,人家傅小姐就很守规矩,知道我讨厌动物,搬来第二天就把她的狗送人了,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合作嘛!傅小姐,你说,这里有没有动物出入啊?」

  男生更紧张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门缝,念念不知什么时候会一冲而出。

雨乔没看他移晃的眼神,弯身将直排轮的鞋带系紧:

「没有,外面的野狗倒不少,我看是垃圾箱那里太多食物引来的。」

  她刻意提起垃圾箱,因为房东太太不作垃圾分类,自讨没趣地皱皱鼻,对男生落下一个「给我注意点」的睨瞪后便讪讪离开。

「真的很谢谢你,帮我忙。」

雨乔打开门,念念又窜出来,兴奋绕着两人轮流转。

   「你再这样纵容它,迟早会被房东太太抓到的。」换了另一只鞋继续系鞋带:「我看…还是另外替它找个地方吧!」

   「我呀…就是舍不得,如果非要走,到时候我就和念念一起离开吧!」

他见她不予置评地沈默,感激地含笑道: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

「不客气。」

  除了不客气,她还是想不出适当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复杂情绪,羡慕、憎恶而想念的。

  她羡慕这个人的坚持;憎恶当初将「橘子」送给朋友的自己;因此现在只能欲罢不能地想念那只令人窝心的约克夏。朋友住家其实不远,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去看「橘子」,只是雨乔从没这么做,甚至几次绕远路避开,见了面,怕思念之情泛滥成?;见了面,怕会从「橘子」圆亮无辜的眼瞳底看见它的怨怼、她的懊悔。现在,只要知道「橘子」很好,就好。

因为曾经放弃一次的坚持,所以,对于奕,她说什么也要坚持下去。

「嗯,期中考已经结束了。还不错啊!你呢?还有一科,那要加油喔!」

  曲缩在楼梯口讲手机,教室里的小芹不停向她打「暂停」的手势,雨乔探探通识老师已经捧着一叠国文考卷走进去,只得往下降一阶,将自己完全藏身于死角。

  「还剩微积分,这科比较难过,教授铁面无私呢!」奕的声音除了无奈,还带着疲惫。

「没问题的,高中的时候你就教我数学啦!我都过了,你还担心什么?」

「呵呵…你是孺子可教,我可是朽木不可雕啰!」

  他疼惜又自嘲的笑声贴着雨乔的耳,听得她有种想立刻飞奔到他身边的冲动。

「你不要贬低自己嘛!小心用功过度伤身体,有没有熬夜?」

「没有,别担心,不然现在怎么会有精神打电话给你?」

如果她有一双翅膀,她会飞奔而去。

「其实,等你考完了,睡饱了,再打给我也没关系啊!」

     「不行,为了微积分,我得收心打拼了,这阵子恐怕不能打电话给你,先打来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如果她没有翅膀,她还是会的。

「不然…我去找你…?」

「不用了,等我考完再说吧!」

  呆望着蓝天,仿佛有人在上面泼开一池白墨,云絮十分不规则,她的翅膀半途折了翼,坠落那方蓝白相间的釉画。

顺利?入教室后,考卷正发到一半,坐在前面的小芹扔了张纸条过来。

「跟谁讲电话讲得这么不要命?」

「我的奕。」

她将纸条丢了回去,神气得锐不可挡。

「你打去,还是他打来?」

「他主动打来关心我的期中考。还怀疑什么?」

「不敢,不敢,不过你要知道,很多时候电话是安抚用的。」

  雨乔将纸条揉成一团,狠狠扔了回去,小芹「哇」地叫一声,正好老师叫到她去领考卷。

下课了,独独雨乔没领到期中考考卷,难道老师抓到她迟到的行径而故意刁难?

「老师!」在走廊上喊住讲话和衣着都很八股的老师,放低声音问起自己的考卷。

  「我就是要你来找我。」他推推老花眼镜,很神秘地:「跟我到系办去吧!」

中文系的系办很多这样一丝不茍装扮的教授、助理,雨乔一身轻便地站在办公桌前,显得格格不入,似乎她也得找本古文书捧在怀中、荡漾着长裙摆才可以。

  「傅雨乔同学,我知道你想领奖学金,也知道你很努力,可是…这种成绩要怎么跟奖学金沾上边呢?」

  他的语重心长吓坏了雨乔,马上抢过那张在老师手中摇晃的考卷,大红的「六十分」直映入眼帘,让她原地呆了半晌。

「六十…?六十!」

    「本来要不及格的,老师也不愿意学生为难,这才多加了几分给你凑到及格。」

「六十…?」

  她还大受打击地喃喃念着那低空飞过的分数,觉得视线有些飘晃,晃呀晃到名字栏去,登时又将双眼瞪大。

「老师,这考卷不是我的。」

「唔?怎么会呢?」老花眼镜又推得高高的,仔细将焦距定着在名字栏上:「宋…宇…乔,  宋宇乔,哎呀!是四年级那个宋宇乔对不对?」

当然对了。

「原来你们两人的名字那么像,不仔细看还真会搞错呢!」

你已经搞错了啦!

  「来来,我找一下,有了,夹在这里,来,傅雨乔,这是你的。哈哈…还真的很像。」

不要为自己的糊涂找藉口了。

  「谢谢。」说得心不甘情不愿,拿下自己九十高分的考卷就要走:「我先走了。」

「等等,傅同学,这一份考卷,」六十分的红字又在空中扬了扬:

  「替我拿去给本人,他是你学长,难怪老师会把两张考卷弄错,你们都选修我的课。」

  真是…一点悔意也没有!老大人怎么这样?不道歉也就算了,还要她当跑腿的。

  「没办法,我听说…文学院的人哪!自尊就是高了那么一点,才有气质。」小芹和她一同翘了社团,溜着直排滑轮来到体育场:

     「幸亏这学长好找,校内名人呢!」

「为什么?因为他又高又帅又打篮球?」

   「不只,跟他的女朋友有关喔!」小芹挑挑画得细长的眉稍,摆出万事通的姿态: 「谁叫你都不跟我们出去联谊,懂的事情少得可怜唷!」

「莫名奇妙,这种事我不懂也不会少根寒毛。」

「还嘴硬咧!」她正想扮鬼脸,猛然打住,寻获大宝藏了:「你看,你看!他在那里!天哪!学长真的好帅喔!」

  球场上有六名男生正在玩斗牛,四周则围满了像小芹这样脸红心跳的女孩子,合不拢嘴地巴着同一个方向看。

「喂!到底是哪一个?」

「你还不知道?最高的那一个,最帅的那一个啦!」

帅不帅是见人见智问题,至于高不高,她可就分辨得出来。

  篮球高高地飞向她这边篮框,雨乔定睛凝住那纵身跃起的身影,又翩然落下,站住,带着几许疑惑地朝她望过来,很明澈的眸光,在她杏目圆睁之际,他也漾出清朗的涟漪。

「是你啊!」

  他的一句话,一抹笑,就让球场上所有女性跟着投注在雨乔身上,比赛暂停了,尖叫声平息了,这光景又回到那天的体育场,她被点名时的那样窘迫、孤立。

「雨乔,你们认识?」

小芹偷偷拉拉她袖子,他听见了,是很惊喜:

「雨乔?你是一年级的雨乔?你好,我是四年级的宇乔。」

  透过三十度的仰角,她若有所思的明眸在帽檐的阴影下格外闪亮。住在她对面房间的、有只爱犬叫念念的男生…原来就叫宇乔。她现在才知道,对自己有种极度愚蠢的感觉。

「学长,这是你的考卷,老师要我交给你。」

  刻意将分数压折在下,她匆匆递了出去,盼望尽快离开本尊、分身同时出现的现场。

「谢谢。叫我宇乔就好。老师怎么会请你帮忙呢?」

「他把我们的考卷弄错了…学长,那我走了。」

「欸…」

硬  是被拖开的小芹频频往后望,大惊小怪地:「雨乔,等等,学长还有话要说耶!」

「还不是要道谢,不然有什么好说的?」

「再多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再说下去就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个漂亮的急转弯,雨乔协同小芹快速滑离场外弯道,留下她和学长之间匪疑所思的关系,在女孩子们和系上同学中诸多揣思。

  回到公寓,很巧,另一个宇乔也正好回来,两人在狭窄的走廊相看两无言,她是别扭,他则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各自转身去打开自己房门,没想到才一眨眼工夫,念念就从这个房间冲闯进那个房间,宇乔情急地出声制止,雨乔脱下直排轮进屋,一分钟后便把念念抱出来。

「不好意思,念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喜欢往你家跑。」

千万不要。

「我说过,再不管管它,你们两个迟早都要被扫地出门。」想想自己的姿态未免太高,她很困难地又补上一句尊称:「学长。」

「我也知道,可是…对这个小东西就是凶不了。」他的没辄,还隐隐约约藏昵了念旧之情,所以才叫人不忍:「就是无法不对它不好。」

  看一看怀中的念念,吐着小舌头喘气,正企图攀上来亲吻她的脸,雨乔赶紧把它塞给主人,白色T恤已经零星缀饰了它短细的棕毛。

「念念,好奇怪的名字。」进屋前她这么自言自语。

「念,是思念的念。」

  雨乔回过头,长长的马尾曾经甩拂过他驯良迷人的面容,不是惊鸿一瞥,她正稳稳注视着他圣人一般的虔诚气质。

「念念,是思念的化身。」

思念应该要有传递的对象,他却把思念留在身边,那么,另一端呢?

不像她,她的思念到不了,她的思念已经在手机两端的电波中,坠落了。
第三章


宇乔也要准备考研究所,图书馆跑得比球场勤,而雨乔上课的教室就在图书馆旁边,上课下课,他们都常常相遇。通常是雨乔和小芹溜着直排轮赶去打工,宇乔正巧和一票同学前往图书馆。

「嗨!下课啦?」

她侧头望了他亲切的笑脸一眼,滑轮没有煞车迹象,乘着风,轻快掠过一班学长身边。

「你在学长面前装什么酷啊?」小芹还恋恋不舍地向学长们挥手道别。

「这是为了自保。」

近来,系上同学渐渐得知她就住在宇乔学长的对面;近来,她和宇乔学长几近相同的名字也被炒热了。除了夏芸学姐之外,她成为绯闻中的第二女主角。

「喂!明天有场联谊,别再为那个十万八千里远的情人守身如玉了,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要打工啦!哪有那种闲工夫联谊?」

「呼!年纪轻轻就断绝社交活动啰!」

自从打工以来,雨乔发现,忙碌,可以有效地抵抗午夜梦回的遐思,尽管偶尔她还是无法顺利沈沈睡去,尽管有时愁绪终究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汹涌而来。



半梦半醒间,听见敲门声,摸来了闹钟看时间,还不到早上八点。

「啊!」

一团绒毛物体出现在眼前,她吓得倒退一步,睁睁眼,看清楚那个会喘气、会蠕动的东西。

「对不起,吓到你了?」

宇乔换了一个姿势抱念念,雨乔还是不肯进前,满腹狐疑看着不安份的小柴犬。

「你还在睡吧?真抱歉,硬是把你吵起来。」

「什么事啊?」她掠掠纠结的发丝,想起还没梳头。

「我和同学要去一些学校找资料,恐怕要明天才回来。」

「喔…那…慢走。」

「方便照顾念念的人明天也要一起去,所以…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

「唔…真是糟糕。」

「念念还小,很不听话,喜欢到处闯乱咬,如果放它独自在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

「房东太太也不知道会不会来个临检,就算她不行动,念念一定会自己败露行踪的。」

「……」

「真的没办法就…就只好让它看家了,你说,小狗一天不吃东西会不会怎么样?」

「我怎么会知道?好啦!我替你收留它一天。」

「谢谢!」他目的达成地笑了。

「先说好,只有一天喔!」

「当然了,我明天就回来,真的很谢谢你。」

「我今天才两堂课,晚上去打工,如果你想问念念的情况,就打我手…」

她讲得很快的速度忽然中断,尴尬地抿抿嘴,恼起刚刚的「手机」几要脱口而出。

「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宇乔善解人意地接下去:「不打算买新手机吗?」

「等我打工存够了钱再说。」

念念被安放下来后,马上一溜烟在雨乔房里乱跑,他稍稍退后,状似准备离开了,却没再行动,雨乔也打住正要关门的手,推开一些,让出更大空间。

「还有什么事?」

「念念的事,其实,你是我最不愿意麻烦的人,之前就造成你一些困扰了,尤其最近…」他说到「最近」的时候,注意到雨乔心里有数地避开视线:「那些无聊的流言,你一定也听说一些了吧!」

岂只一些?小芹这情报搜集网老能巨细靡遗地向她播放小道消息,系上的、非系上的。

「请你不要介意,流言很快就会退烧了。」

「我不介意,你介意吗?」

「咦?」

「我呀…本来想归咎到名字的错,后来想想,那是一种巧合,不是错。」

「巧合吗?」

「是啊!搞不好是千万分之一的巧合喔!」

「呵呵…你的想法真乐观。」受到了感染,他似乎颇为开心:「打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心情好像一直都是晴空万里的,会不会也有…晴时多云偶阵雨的时候?」

「嗯…」她闭起打着呵欠的嘴巴,认真想一想:「我想…那也是千万分之一的机率吧!」

宇乔转身离去前,她从半掩的门缝中不期然地开口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电铃耶!为什么要敲门?」

「电铃没人性,总会一鸣惊人,我猜你还在睡觉,不想吓着你。」

关上门,念念已经从厨房里探险完毕,正跌跌撞撞地绕着客厅跑。

「你的主人,是个善良、害怕、辛苦又细心的人耶……」

她自言自语地出声,念念不知是分了神、还是地板太滑了,一骨碌跌个四脚朝天。

喔!到现在她才知道,念念是个小男生。



傍晚,喂过念念后,雨乔拎着直排滑轮骑脚踏车到「蓝色」去,一家走忧郁路线的茶店,制服是浅蓝色上衣,灰黑长裤,裤管一边九分、一边七分,一种后现代的颓废感,从年轻一代的角度看是帅气、另类;从老一辈的观点则是胡来。

「雨乔!雨乔!」

有一桌的客人在叫她,先伸长颈子探了探,然后快速溜着滑轮过去。

「你们怎么来了?」

班上女同学嘿嘿地笑,对面有几名生面孔的男生则好奇地对她目不转睛。小芹往后朝椅背一靠,交叉起双腿,一副大牌贵客的跩样:

「来捧场呀!我故意把联谊地点定在这儿的,还不快招呼招呼。」

对了,今天好像要跟法律系的男生联谊。她将托盘夹在腋下,拿出笔和菜单等着:

「那…各位想点什么?」

鲑鱼炒饭、橙汁鸡柳、卡布其诺、焗面、桔茶、香草圣代、你,还是泥?有这道菜吗?

她抬起头,桌上所有人正兴奋地往同一个方向看,一个男生,撑着下巴,含笑望着她。

刚刚乱点的是这个人吗?

「请再说一次。」

她的要求冷淡平稳,大家猜臆着这大情圣要踢铁板了。

「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傅雨乔。」她又低头看菜单,原子笔待命:「可以认真点餐了吧!」

「我叫杨柏圣,你能不能暂停一下,坐下来跟我们联谊?」

「那叫翘班。翘课顶多上一次黑名单,翘班就没钱可以拿了。」

依旧平淡却锐利的黑瞳再次投向他,不禁叫人联想到「无家可归的小孩」那出日剧中,小女孩酷酷地说出一句名言:「同情我,就给我钱。」

「我要拿铁。」

杨柏圣很干脆地放弃进一步的追问,朋友窃笑着用手肘推推他,他则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地耸肩。

雨乔离开后,小芹上半身趴到桌上,对杨柏圣好言相劝:「笨蛋,要追女孩子也得把眼睛放亮嘛!雨乔可是死会了,还死忠得很咧!」

「我又没有说要追她。追,太压迫人了;认识,才是好的开始。」

一群人说笑打闹了两个钟头,有人提议到山上看夜景。负责结帐的店员正巧不在,小芹赶紧对附近的雨乔招手。

哒!哒!哒!哒!她还不太熟练地在收银机上按着多项数目字,有时光是一个「6」就让她在按键上找了半天。

「我可以喜欢你吗?」

指尖滑了出去,按到了「9」。雨乔讷闷抬高视线,散落的发丝风情万种地盖住她半边脸,在茶店不很亮的灯光中,透着神秘的朦胧美。

「喂!」

小芹近乎生气地拍打杨柏圣的肩,他则无动于衷地盯牢才刚认识两个小时的心上人,不管朋友起哄。雨乔回过神,继续埋头于收银机的键盘上,消除了「9」,改打「6」。

「你一定是个有原则的女孩子,不然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加上一成服务费,一共九百五十六,你要付钱吗?」

她伸出右手,杨柏圣怔了怔,小芹连忙挤上前,将凑得刚好的钞票和硬币放在柜台上。

「雨乔,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个人是花痴。喂!杨柏圣,走了啦!你不要再纠缠人家,如果害雨乔挨店长骂,就唯你是问。」

店门打开的时候,门边的风铃会响,雨乔收好钱,微微向着声音方向瞧去,那个叫杨柏圣的男生一脚正踏出门槛,一见到她就展颜露齿。

「知道我第一眼喜欢上你的哪里吗?这儿。」他指住自己眉心:「很紧,很少人会有这么不快乐的眉头。」

她不发一语目送他被小芹拖拉出去,突然在最后一刻脱口发问:「那为什么会喜欢?」

「我想替你抚平它。」

喔!不亏是念法律的,辩才无碍。



不快乐的眉头?雨乔在镜台前细细打量自己的眉心,然后用指腹按了按,很紧?会吗?

念念在她专心照镜子的时候,悄悄溜到卧室,雨乔一撞见马上把它抱起来:

「你不可以进来,这里会有怪味道,不是已经帮你在客厅铺好床了吗?」

念念显然没听懂,又开始在她怀终挣扎,试图一亲芳泽,对于它热情的撒娇,雨乔敬而远之,又就地将它放下。

「学长到底是怎么宠你的?」

她也坐在地上,念念很快就挨过来,雨乔被它活力十足的小尾巴逗得呵呵笑,一面抚摸它柔软的短毛,一面和它说话:

「你原本有个伴侣的,知道吗?它叫思思,思思死了。不过,我也是一个人,目前正和寂寞作伴,寂寞先生和我形影相随、寸步不离,你教教我,把他赶走好不好?好不好?」




两堂课之间卡了一堂空档,小芹拖着雨乔到电脑中心打发时间,进入BBS网站,然后是琳琅满目的使用者名单,小芹兴致高昂地浏览颇富创意的昵称,不时询问雨乔意见,后来有个「天行者」呼叫她,她毫不考虑就和对方聊了起来。

雨乔到各选单逛了一会儿,决定跳出网站,就在按下「YES」的当儿,画面忽然跳到一个对话框,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下键盘,又看看对方的昵称,「拿铁」。

「小芹,怎么办?我好像不小心…」

正欲求救,电脑萤幕开始跑出几个字。

『你好。』

问她好?这么老掉牙的开场白叫她怎么接呀?

『翘课吗?』

纯粹为了应付了事,她简单打了『不是』两字。

『那就是没课了?』

这不是废话吗?到底是谁这么猪头?她又给了两个字『没错』。

『你的话真少,心情不好吗?』

瞟了画面一眼,雨乔索性玩起自己的指甲,冷场了,希望对方可以自动放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真不死心耶!她懒洋洋把双手重新搁在键盘上,还没动作,对方又丢来了一句对话。

『我可以喜欢你吗?』

雨乔自座位上迅速站起,犹如FBI办案般地紧盯住中心的每一个角落。

「雨乔?你在干嘛?」小芹被吓到了,一头雾水地拉拉她衣角。

每一台电脑都亮闪闪的,每个人都正埋头苦干,雨乔很难从中间逮出凶手,眼看对话框又跑出一行字来。

『不用找我,我会自动现身。』

果真,斜前方偏右的方向,杨柏圣从从容容地起身,十分醒目,小芹低声地惊呼一声,雨乔则目不转睛地瞪住他,有种被耍弄的讨厌感觉。他仍站着,弯身去打字。

『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惹你。』

瞄了电脑一眼,还是瞪他,杨柏圣阳光男孩般的脸上微微牵动出歉然的笑意。

『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你了;就像昨天的我一踏入茶店,就注意到你那样的神奇。』

脸部线条放松了一些,她不带丝毫敌意的嘴角正有着上扬的趋势,似乎对他用的「神奇」字眼很有好感。

『听说你有男朋友,听说你很固执,听说距离对你的感情构不成威胁。但,是真的吗?』

这一刻,她的表情功败垂成地转明为暗,翻脸跟翻书一样快,拎起背包就往门口走去。

「雨乔!雨乔!」

小芹想追上去,手边又得忙着电脑关机,杨柏圣也没行动,就这么痴痴目送着她穿过排排电脑,消失在合拢起来的自动门口。



下课回到家,对面房间的门缝下透着日光灯的明亮,雨乔正要去按电铃的手停了一下,想起宇乔说过电铃没人性后便罢手了,改敲他的房门,还是没人理,奇怪,学长应该回来了,却不在家。

喂饱念念,她又赶去「蓝色」打工,一直到十一点才有气无力地牵着脚踏车慢慢走回来。

馄饨面!

对街街角有一家路边摊,雨乔面对着它不由自主地摸摸肚子,劳动之后果然很容易饿,她再掏掏口袋的零钱,凑一凑也才十六块,十六块钱……买包便宜的泡面应该可以吧!

将脚踏车放好,穿上直排轮前往转角的便利商店,她弯着身细细巡视架子上各式各样的泡面,良久,才朝架子伸出手,那时也有另一只较宽大的手掌伸过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在半空中定格,只有头部得以缓慢抬举。

「学长…」

「是你…」

结完帐,两人各拎着自己的泡面走回去,雨乔说他们之间的巧合或许真没千万分之一那么渺小。

「那么,又是多少的机率呢?」

「嗯…」她还是很认地思考一下:「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分之一吧!」

「那么…」他慢慢地走,雨乔也慢慢地滑行:「依你的直排轮技术看来,摔跤的机率也会那么低吗?」

「更低喔!大概是千万零一分之一吧!」

刚说完,滑轮发出不很顺畅的声音,她「砰」地一声往前扑,重重跌趴在地上,宇乔因为她的惨叫而怔着,又赶紧回神,蹲到她面前查看:

「你没事吧?」

「……」

他沈默几秒,再度试着探问她的情况,因为雨乔的脸完全贴着地。

「学妹,摔着哪里了?」

「……」

「站不起来是不是?我要扶你啰!」

「…好痛……」

一个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从柏油地面窜了出来,他疑惑地望着她的肩膀开始轻轻抽动,仿佛受伤的是她颤抖的肩和背。

「雨乔?」

再度唤她的时候,雨乔迸出细微的啜泣,听起来在吸鼻子,而后愈来愈激烈,成为停止不住的痛哭,着实吓坏他了。

「你…很疼吗?」他半强迫性地将她扶起来坐好,比跌倒的人还慌张:「真这么疼?别哭啊……到底伤到哪儿了?」

接近午夜的天色中,雨乔温吞吞曲缩起双腿,将脸重新埋入膝盖,哽咽的音调像小猫:「我被放弃了…」

被放弃?这得费了些工夫才能听懂,通常人们都说「被甩了」、「被抛弃了」、「失恋了」等等,「被放弃」,还是头一回听过。

『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打电话,本来想直接北上去找你,但…见了面,有些话或许就说不出来,大部份是因为担心你,不过,雨乔,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一个人也没关系的,但小诗不一样,我无法想像没有我的她将会如何,小诗很没自信、身体不好,我想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对不起,雨乔,真的对不起……』

她紧紧抓牢双臂,直到指甲深陷皮肉:「再怎么坚强…还是会觉得痛啊……我又不是无敌的超人,还是会受伤啊……」

原来,雨乔的心情,真的并非总是晴空万里,因为一种承受不住的疼痛,让他看见了那千万分之一的…倾盆大雨。

「软弱和坚强是焦孟不离,是相对的。」他扶起她的头,用手帕擦拭那张哭得脏兮兮的脸:「偶尔让自己软弱一下没关系啊!觉得痛,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雨乔哭得更厉害,她的眼泪先是一颗一颗地掉,后来速度太快,成为决堤的河流纵横,靠着宇乔的肩膀,他右半边的衬衫因此湿了一大片。

「来。」

宇乔背向她蹲着,雨乔踌躇一会儿,才将双手搭在他肩上,让他一步一步背着回公寓。

「我其实很重的喔!没有看起来那么轻。」

「我啊…其实很有力气,没有外表那么弱不禁风。」

她稍稍放心地垂下眼,然后惊奇地盯凝他出奇宽挺的肩线,不由得腾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测量,竟有四个半的手掌大。

「你在干什么?」

那个看星星而死的女朋友也曾经躺在这个位置,感觉得到骨头的硬实和肌肉的收缩,从斜斜的角度可以看见接近地平线的天空,可惜在都市连月亮都很难得会现身。

「学长,你已经尽力了。」

「嗯?」

「你女朋友的事。尽力,就好了。」

他缄默半晌,雨乔没办法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她的家人并不这么想,我只得…也不这么想。」

「学长,做人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哈哈…是啊!」

「学长,如果你自己没先以身作则,要怎么教我如何从坚强变软弱,再从软弱变坚强呢?」

「你在念绕口令啊?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学长,没办法,如果我不一直讲话,你就会听到我的肚子咕噜叫。」

他又大笑,背她回到自己住处去,雨乔的手臂和膝盖都有擦伤,上药的时候一直躲,让他折腾快半小时才将伤口处理完毕。

「你先坐一下,我来泡面,我泡面的工夫可是一流的。」

雨乔在他走入厨房之后,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宇乔学长的住处虽来过,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倒是头一次。忽然,她在一个没关好的橱柜触见碗面的一角,好奇地将橱门打开,随即倒退数步。

满满的…满满的都是泡面!就算要当作救急的干粮也多得太夸张了吧!

「你的库存量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买?」在等待闷煮的三分钟里,她问。

「这种泡面刚上市,是新产品,只是想要尝尝看。」

跟大伙儿在一起的时候,她发现学长是个素食主义者;单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知道学长也是个泡面爱好者。

拿开压在碗口的电话簿,一股混杂调味料香味的水蒸汽霍然上腾,直扑她的脸,雨乔赶紧离开桌面,作了一次深呼吸。

「怎么了?」

「水蒸汽,和眼泪很相似,湿湿热热的,我怕…会物以类聚。」

「傻瓜。」

他腾出没拿筷子的手,有点用力,置放在她头上,雨乔低着头,还是不小心滚落了两滴泪珠,她知道,那不是水蒸汽的关系,是为宇乔掌心的温度所催逼而出。

他在对面静静夹起烫热的面条,带出了一袭热气和香味,在他们之间朦朦胧胧地上升、化散,雨乔凝注着变化中的空气倦了,才举起竹筷,缓缓将韧度适中的面条含入口中。

那碗面的味道,她不会形容,却永远忘不了,特别咸,特别烫。咸,是加了自己的眼泪;烫,是因为学长安放在头顶的手。
大概是住在对面的关系吧!宇乔和雨乔之间的巧合愈来愈多,她对学长的了解每日都有新的收获。

例如他总在早上七点钟带念念出去散步,每天清晨可以听见外头开门、关门的动静,雨乔不知不觉养成在七点自动清醒的习惯,听见对面固定传来的声响后,才又继续入睡。

学长是左撇子,写字的时候就是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对劲,似乎笔划是反的、写出的字是反的,他的世界也是反的,一如爱丽丝梦游仙境所呈现的意境,颠倒、无秩序、随性而自由。

他们都不按彼此的电铃,敲门,心照不宣地成为对方的通关暗号。

他还喜欢在闲暇之余到系办顶楼,一天,雨乔在等小芹影印参考资料的时候发现的,她一个人踱步到顶楼,一打开生锈的铁门就看见宇乔学长孤寂的背影伫立在扶栏边。

「学长…?」

漫画情节中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一个又酷又英俊的男主角偏爱自己一个人到顶楼睡觉、看天空,有种与世隔绝、清新脱俗的迷人。但当宇乔听到她不确定的叫唤而回头时,雨乔则怔怔呆望他左手拿的筷子和右手那碗热腾腾的杯面。他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帅。

「你在……」

迅速瞄一下表面,上午十点半,不知道该问他在吃早餐还是午餐。

「你来的正好,一起吃碗杯面吧!」

他的手伸入外套口袋,拿出一碗杯面来,递向她,说这种泡面很适合打发时间。

雨乔接过他相赠的杯面,光拿着,很困惑地等他将最后一口汤灌下去。

「怎么不吃?我以为你也喜欢,你放在门口的垃圾袋里常常出现泡面的保丽龙碗。」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跟他一样把泡面当零食,她吃,是因为得省钱买新手机。

「学长,泡面吃得这么凶,对身体很不好。」

「我也知道,可是…实在找不出其他爱吃的食物。」

如同他不爱吃肉,只好吃青菜一样,宇乔学长在饮食上非常任性。

「你知道吗?你已经开始在为自己的后事打算,泡面是作木乃伊很好的原料,学长将来一定可以保留得很完整。」

「那,我可不希望遗臭万年。学妹,不如你偶尔来帮我作菜吧!」

「啊?」

「材料我来买,请你负责下厨,我们一起吃。」

雨乔曾经暗自猜测过,是否他察觉到她经济拮拘的窘境,所以才用间接的方式关照她。

「我不会作素食的东西。」她也间接地拒绝。

「不一定要素食啊!上次的葡萄鱼就很不错,我想不管你做什么菜,都能合我胃口。」

刚开始,她被动地非得让宇乔三请四请,才肯到他那里下厨,几回下来,已经习惯至少一个礼拜到他那边用餐一次。

于是很多很多的巧合,变成了很自然的习惯。

然而有些习惯是她刻意练习的。一天早晨的巧遇,让她和宇乔一起从公寓到学校去,宇乔步行,所以她让脚踏车和直排轮暂停一次。

宇乔走路时喜欢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雨乔在他身后看了半天,也跟着将双手放进薄外套的口袋中,日后小芹说她这样走路像男孩子。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直到他再也禁不住好奇而掉头发问。

「你在玩什么?模仿?影子游戏?」

「我没在玩。」

「我倒希望你在玩。」

「为什么?」

「表示你心情不错。」

她净望着他没接话,因为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

「最近的你变瘦了,怕是…」他犹豫地望了她一眼:「心情不好的关系。」

「失恋而导致食欲不振是很正常的现象。」

「所以才叫人担心啊!」

她静静锁住他温柔的眼神,说:「你女朋友过世的那阵子,学长一定也瘦巴巴的,不过,消了气的汽球才有更多的膨胀空间,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没想要询问他女朋友的名字,所以他也没主动提起。

「大概吧!我不记得了。」宇乔的微笑和双手都十分轻松地静止不动,像张摊在桌上的生活照片:「如果那时候有你在旁边说大道理给我听,或许就不会那样了。」

「我才不会说大道理。」她先继续向前走:「我只会跟你说我很好,让你放心。」

「谢谢你了,学妹。」

有时候他会喊她雨乔,是想正经八百地谈话;有时候只叫她学妹,通常都出现在随意漫谈之中。他也习惯性地给了她两个称呼。

圣诞节的前一天,雨乔和小芹两人忙着写耶卡,同学的、老朋友的、学伴的、和学长姐。关于要写给宇乔的的内容,她考虑很久,宇乔收到卡片的时候,先是发愣,而后对着卡片上仅有的五个字会心一笑。

『我很好。雨乔。』

进系馆前,他们遇见了夏芸学姐,拿着几本厚重的书,立定在系馆前的石阶上,她的花格子长裙在晨风中时有时无地摇曳,看起来很有念文学院的味道。

「早安,ㄩ/ 乔,第一堂有课啊?」

雨乔其实不能确定夏芸学姐叫的人是谁,但她的眼神飘向自己,所以先宇乔一步打招呼。

「学姐早。」

「你刚去过图书馆了?」他看了看她手中几本程式的参考书。

「我懒得很呢!怎么可能先往图书馆跑?啊!雨乔,千万别学学姐的坏榜样喔!」

样样都好的夏芸学姐怎么可能跟「坏」字扯上关系?就算从她嘴里亲口说出,也都顺理成章地成为谦虚的美德。

夏芸学姐说她本来想和教授讨论研究所的考古题,既然先遇到了宇乔,干脆请他指点迷津。他们要离开之前,宇乔慢了些,留在雨乔身边跟她说话:

「食欲不振的期间,还是少吃泡面吧!今天吃火锅怎么样?」

她还没回答,走上几步台阶的夏芸学姐忽然回过螓首:

「对了,ㄩ/ 乔,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学校后面那里开了一家简餐店,好像还不错。」

这一次,雨乔可以很确定夏芸学姐是对宇乔学长说的,她含笑的面容浅缀绯红的期待,不竟意有几分可爱,然后顺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我要打工。」婉拒了学姐,她对面有难色的宇乔说悄悄话:「火锅,是在寒冬吃的,今天还不适合。」

今年是暖冬,已经十二月了,气温在大中午往往可以飙到二十五、六度,尤其是午后的太阳更加和煦,暖洋洋洒遍校园每一个角落。

偶尔,雨乔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往下望,可以看见宇乔和夏芸学姐两人漫步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她明亮而浑圆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凝着,然后用力闭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依然是白花花的视野,和金光灿烂中的璧人一对。夏芸学姐是宇乔学长最佳女主角候选人已经成为系上的共识,甚至是常识,不管他们并肩而行或独处聊天,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所以早上的相遇,她特别注意到夏芸学姐飘移过来的目光,除了些许的诧异和疑惑之外,还透着隐隐的忧忡,雨乔想,是该适时地和宇乔学长保持安全距离了。

「雨乔!外找!」

班上男同学雄厚的音量穿越重重喧嚷而来,她敛起出了神的心思走到教室外。

「嗨!我在这里。」

雨乔搜寻的视线停格,用一双单纯的犹疑打量一旁出声说话的人,叫杨柏圣。

「我第一次来这里,才知道原来我们两边的系馆距离这么远。」

「那你最好马上回去,不然会赶不上上课时间。」

「没关系,我是我们班的公关,这一趟算公出,为班上同学谋福利。」

「我不是公关。」

她的表情和音调一直都没太大的变化,令杨柏圣始终保持的阳光笑脸黯淡一些。

「你说话一向都这么酷吗?」

「你不爱听就把耳朵捂起来。」

「是不怎么爱,不过,」清朗的笑靥又瞬间恢复:「有,总比没有的好。」

雨乔不自然地抿抿干涩的唇,掠掠薄薄的浏海:「反正,我先帮你把我们班的公关找来。」

「等等,待会儿我自己找就行,我来,是想问你会不会参加今天的联谊聚餐。」

「不会。我要打工。」

「我问过小芹了,她说你今天休息。」

「而且社团还有练习活动。」

「小芹说直排轮社因故暂停一天。」

「那,我得准备明天的小考。」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芹探听到那位老师请病假了。」

小芹,小芹,小芹。

「你到底用什么收买她?」

「带她去有名的东海古堡,她喜欢机游。」他摸摸下巴忖道:「啧!我这牺牲可大了。」

雨乔扬头看看敲出上课钟声的广播器,接着很严肃地正视他:「你呀…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唐突、太强人所难了?」

「难道你偏爱顺其自然?」他露出一缕早熟的轻讽:「人和人的相处模式当中,既有了不期而遇,当然也会有刻意安排啰!不然,人生可就少了一半的际遇,多可惜。」

如果她和宇乔学长之间的巧合是浑然天成,那么之于杨柏圣,便是慢雕细琢了。

「好吧!」

她的首肯让杨柏圣十分兴奋,跑去找班上公关之前还频频冲着她笑:

「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简餐店,听说很不错。」

雨乔回到座位坐定后,不由得皱皱秀丽的眉心,咦?刚刚那句话是不是有点耳熟?



五点下课,杨柏圣滥用公关职权,「很巧」地让雨乔和自己同一组。

「你要侧坐?」

她坐上机车后座时,前面的杨柏圣讶异地看看她短至膝盖以上的A字裙,被她用腾出的右手压按着。

「没办法,不然送我回去换裤子。」

「我是担心你这个样子危险,手要抓稳喔!」

原本短短五分钟的车程,杨柏圣多花了三分钟才抵达餐厅,同伴戏谑他故意拖延和雨乔的相处时间,雨乔却很明白,他缓慢的车速,是因为顾虑到她的安全,当他三不五时从后照镜窥探她的状况时,雨乔都知道,他不同于外表印象的…一颗细腻的心。

「这是什么意思?」站在情调和装潢都及格的餐厅中,雨乔对分散各处的座位抱起双臂质问他:「为什么大家没坐在一起?」

「老是一大群人挤一张桌子太老套了,我特地想出这个新点子,一组一桌,双双对对。」

她想得没错,这杨柏圣的心思的确超乎预料中的细腻。

「你不要这么不甘愿嘛!我又没让我们两人单独相处,你看,大家都在附近啊!」

点完餐,杨柏圣竭尽所能地哄她,还说为了这一刻能与她共进晚餐,明天还得骑个数小时的机车载小芹去东海古堡。

「值得吗?」不理他的可怜相,雨乔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将玻璃杯的柠檬水喝掉一半。

「当然了。」

「你这个人,做朋友一定很棒,你这么费尽心思是想和我做朋友吗?如果是,那我很愿意。」

杨柏圣撑着下巴,眯起眼睛:「你这个人,肯定也会是个最佳拍档,不过,我很贪心,不敢保证只想和你做朋友。」

「我…」她低下身,将脸凑到玻璃杯前,眼珠子孩子气地跟着晃动的水面流转:「我不会是个好情人,真的。」

「胡说,那是某个笨蛋不懂得珍惜你。」

雨乔先是错愕,后来立刻猜到这又是小芹放的风声。杨柏圣还是撑着下巴,身子放松地倾斜,在鹅黄光晕的笼罩下一派闲逸的澜漫:

「珍惜,也得靠缘份哪!你跟那家伙没缘份,强求不来,不如换个对象试试吧!」

「缘份这东西说不准的,我怎么知道下个对象不是铭谢惠顾?」

「欸?所以丢下摸彩箱的彩券愈多,中奖机率愈高嘛!搞不好,我这一张就是头奖。」

他得意地指住自己,雨乔轻轻地笑,轻轻地透过玻璃的折射角端详他变了形的轮廓,他的肤色黝黑健康,眉毛十分浓密,鼻子则勾勒出笔挺的线条,在漾动的水光中鲜明而清晰,像沈潜溪底的大石,安稳、亘古、同时跃动着滋长青苔的生命力。

「那我慢慢等到开奖日子啰!」

抽出帐单夹,随意浏览上头的价目,这时刚好有新客人进来,她无聊的目光也跟着移动过去,紧接着立刻往桌面趴,将帐单夹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

杨柏圣寻望而去,发现进门来的是一男一女,他曾有耳闻,是电机系四年级的宋宇乔和夏芸,找到了一方好座位,便面对面地坐下来。

「雨乔,那是你学长姐啦!」

「嘘!」

难怪,难怪她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来他们这两方人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雨乔斜偏着头,故意不去看右前方的那一桌,谁知不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叫她。

「雨乔?那不是雨乔吗?」

是夏芸学姐既惊喜又悦耳的声音。

她无处可躲地抬起头,触见预料中宇乔学长和夏芸的表情,青一色都是恍然大悟。

「我们班…在这里联谊。」

夏芸学姐的恍然大悟应该是针对她婉拒今晚的邀约,而宇乔学长的恍然大悟则是她对火锅的推辞。不管怎样,她谎称今晚要打工是不争的事实,百口莫辩。

「雨乔,联谊,不用不好意思啊!」

夏芸学姐笑得很开心,表示谅解她出于害羞的藉口,然后和宇乔交头接耳一会儿,又意味深长地朝她瞟来。雨乔可以猜到,或许他们在谈论她正值热衷联谊的大一,或许,更糟的,以为她交了一个法律系的男朋友。



「雨乔!外找!」

班上男同学雄厚的音量再度穿越重重喧嚷而来,本能地,雨乔心存畏惧,等看清楚教室外的人影后才放心。

是夏芸学姐,特地过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上回在惠荪林场不是提过宿舍的事吗?我问到一个大三学妹,她说下学期想搬到外面住,所以,你可以用她的名字住到学校宿舍里了。」

「真的吗?」

这岂止是好消息,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当然是真的,现在快学期末了,她想确认你这边是不是真的愿意搬进去。」

「愿意!愿意!要我马上搬进去也可以。」

「呵呵…别急啦!要搬也得等下学期啊!总之,我就先把你的意思告诉她啰!」

「好!谢谢你了,学姐。」



这一天,雨乔打从联谊那晚糟透的心情才大为好转,打工的时候尤其卖力,下了班哼着歌回家,这亢奋之情一直持续到在公寓遇见宇乔学长。

他们又同时出现在走廊上,狭窄的廊道容纳不下双方复杂的心绪,空气闷闷的,所以在沈寂片刻后又各自去开门。宇乔的门先打开,念念已恭候多时一冲而出,雨乔的门也跟着开敞,念念顺水推舟地长驱直入。

「念念!」

宇乔歉然地面向她,她则习以为常走进屋子,抱出念念,念念最近长得很快,雨乔发现单凭自己的臂力已经无法支撑念念日渐扩大的身躯。

「谢谢。」

宇乔将依依不舍的念念赶到房里去,向她表达感谢和抱歉,雨乔刚说完没关系,气氛马上再度陷入莫名的僵凝,她本身是想起前天为了推掉火锅所编的谎,却不知道宇乔是为什么变得如此寡言。

一边收起一大串铮錝响亮的钥匙,一边走入玄关。

「听说你要搬走了。」

停止正要脱鞋的手,她回过身,望见宇乔较之平常更缺乏表情的面容。

「嗯!学姐已经帮我在宿舍找好一个房间了。」

又是不知所为的死寂。

他微微垂下眼,睫毛长而弯翘地平贴,这个样子忧郁而迷人,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欲言又止,雨乔尴尬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动不动。

「学长,那…我回房间了。」

他抬起眼,悬荡浅淡的笑:「以后…就看不到你从这扇门出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学长是不是误会了你和杨柏圣?』

事后,雨乔曾经怨怪小芹的多嘴,造成在简餐店被抓包的窘境,没想到小芹反过来询问她,为什么这么在意?犹如她现在也是这么地在意宇乔学长那抹再不能浅淡的笑意。

她无法言喻,那一刻的心情,在猛然的抽痛过后,凭空添了许多怅然若失的空虚,所以依旧茫茫然伫足停留。

「没什么,是学长老了,比较容易感伤。」他豁然地将脸上的笑容加深:「可以搬进宿舍是好事,应该要恭喜你。」

「谢谢…」

「那么…晚安。」

她又转过身,慢慢动手脱鞋,偶然从眼角余光瞄到后面的宇乔还没进去,于是掉头面向他,他半侧着身子,处于进与不进的矛盾状态。

「如果,你比较喜欢和学伴联谊,下次坦白说没关系,不用勉强陪我这个老人吃饭啊!」

什么嘛!她可是为了不当他和夏芸学姐的电灯泡才开口说谎的。

「哪用得着我陪,夏芸学姐一个人就够了。」

他睁了一眼,有些不解:「怎么硬把我和夏芸扯在一起?」

她也不敢置信地扬高眉稍:「你还不是也把我和学伴混为一谈。」

「唉…算了,回去吧!再见。」

「再见。」

将蠢蠢欲动的念念推入门缝内,他踏上玄关,一秒,两秒,心有所感地回头,雨乔正犹豫地在门口踌躇不离,柔顺马尾绕过左肩垂落在胸前,一个非常俏丽可人的姿态。

「怎么了?」

「学长…才不老,所以和你吃饭一点也不勉强。」

「是吗?」宇乔的高兴是含蓄的,要仔细体会才能明白他现在的欣慰和安心:「你刚打工回来,一定很累了,快进去吧!」

「嗯!」

她顺手带上门,下意识去注意对方的动静,宇乔也默契地停止动作,很有兴味地看她。

雨乔微微一笑:「学长,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回不了房间了。」

「呵呵…是啊!不然,你先进去。」

「不要,敬老尊贤,你先请吧!」

「刚刚还说我不老的,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我看…公平起见,我们两个一起转身、一起走进去。」

「好呀!」

他们真的一起转身,一起踏入门内,雨乔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赶忙掉头,提醒道:

「下次别再误会我和学伴的关系了。」

「下次也请你不要把我和夏芸送作堆。」

「你想要我帮你下厨的时候,不用客气。」

「我们两个有约在先的时候,不用特意说谎礼让。」

「学长,我们真的会回不了房间的。」

「我也这么想,道过晚安后就真的走人了吧!谁也不准回头。」

「没问题。晚安了,学长。」

「晚安。」

  她继续弯身脱下第二只鞋,从颠倒的视野偷偷窥探对面房间,他正催促念念回自己的狗窝去,雨乔失落莫名地丢下鞋,掩上铁门,而他在关闭的声响中不自禁回身,若有所思地眷住她在铁柱缝中的背影,正笨拙地卸去连帽外套,再去阖掩第二道的硫化铜门之际,雨乔轻咬薄唇,悸动的眸光随着他没入大门的另一边,想起小芹反问她的「在意」而叹下一口气,对面的宇乔似乎听见那似有若无的声音,而再次不由自主地,留恋于她消失的门口。
三次,其实并不是太多的次数,才刚开始起算而已。

然而对于「放弃」而言,三次,似乎过多了一点点。

雨乔曾说,她被放弃了,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她却不知道,原来自己主动放弃,竟也是如此困难的事,需要壮志断腕的决心和勇气,来克服和「被放弃」同样比重的伤痛。



「外面的天气看起来很好,出去走一走嘛!这里的空气好像太闷了。」

杨柏圣屁股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咬着他,坐也坐不住,不停探身反覆询问雨乔,只见她头也没抬一下,只手撑着额头,对解到一半的程式紧锁眉心,他不死心,又问:

「不然,买罐咖啡提提神吧!蓝山的不错喔!」

「不要跟我讲话!这科老师很会当人,我可是誓死都要拿到奖学金的。」

她的眼珠子和执笔的手正和方程式作困兽之斗,匆匆说完话便真的不再理他了,杨柏圣吃了闭门羹退回座位,转转原子笔,又转向斜对面的小芹:

「小芹,我们去帮大家买咖啡怎么样?」

话未歇,马上挨她一记犀利的白眼:「小芹是你叫的吗?」

那一次的东海古堡夜游,小芹就此和杨柏圣结怨。谁叫他不改恶作剧本性,故意丢下小芹一个人在黑幽幽的地底隧道中游晃了五分钟,那五分钟,令她一见到杨柏圣出现就猛捶他的肩、他的手臂,然后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最后还得要他三跪九叩地恳求才肯起身继续走。

雨乔和杨柏圣那群死党愈来愈熟,期末考快到了,大家常常相约到图书馆念书,杨柏圣通常是那个最常到处游荡的人;比起他的不安份,雨乔就沈稳多了,一待可以待上一两个小时才去上厕所,回来后继续努力;而小芹,知道杨柏圣的死党之一偷偷喜欢她,偶尔在舒展掠发的小动作之间,很狡猾地,故意和对方眉目传情。

「嗨!学妹,在用功啊?」

她顿了一下,寻声抬头,四五名大四学长姐朝这里走来,宇乔带头,个子娇小的夏芸学姐掺杂在一群学长中,几乎看不见人。

「顺利吗?看你好像很头痛的样子。」

宇乔来到她身边,右手撑在桌面俯下身,浏晃一下摊开的参考书,他穿着毛线背心的胸膛紧邻她的背,暖暖的鼻息吹拂得她耳畔酥麻。雨乔一下子退避到旁边的小芹身上。

「雨乔!」

小芹大叫一声,猛抚被撞疼的肩膀,宇乔则愕愣面对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刚刚已经解开难题了。」

「喔…那就好,加油喔!」

宇乔先离开桌面走开,接着是夏芸学姐亲切地对她挥挥手,跟在宇乔的身后。

「你吃错药啦?见到学长像见到鬼。」

小芹压低声音责怪她刚刚的唐突,雨乔用笔杆搔搔太阳穴,很认同:

「我真的…有点怪。算了,我要去洗手间。」

「啊!我也要去。」



冲了水,强劲的漩涡一股脑往下席卷,然后荡漾着干净水光慢慢浮升,马桶的白瓷凹槽又还原一洪静潭。站在厕所,有点不想出去。

她如释重负地吐口气,推开门,小芹已经在洗手台洗手了。

「小芹,问你一件事喔!」

「问呀!」

「如果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连很小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那表示什么?」

小芹没立刻回答,咧开嘴,皱起眉头,作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雨乔低下头,仔细用肥皂搓抹每一根手指:

「我猜…我想…我觉得…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喜欢就喜欢,不然还能是什么?你干嘛?这是明天物理学的必考题吗?」

「我只是好奇嘛!」

「你真的喜欢上宇乔学长了?」

哗啦哗啦。她惊惶地看着老谋深算的小芹,任水龙头的水花放肆奔流。

「那么…明显吗?」

「嗯…还好啦!不过,你们两个住得那么近,近水楼台啊!而且大家都看得出来学长特别照顾你,会发生感情也是很正常的事。」

哗啦哗拉。她的手还是搁放在水龙头下,任它逐渐冰冷。

「发生感情是指我一个人,还是双方?」

「这个嘛…」小芹瞟瞟她紧张的神色,幸灾乐祸地宣布答案:「你一个人单恋啦!」

雨乔闷闷别开脸,关掉水龙头,小芹赶紧上前搭搂她的肩加以补充:

「你也知道,学长那个人是滩温水,不冷不热,很难看得出来。」

「那一般…要怎么知道对方是不是也有意思?」

「欸…如果对方也有意思,应该多少都可以感觉得到呀!就是第六感的直觉嘛!」

「直觉…?万一猜错了呢?」

「哎唷!哪可能百分百地准嘛!好啦!要是对方对你的某些动向有所期待的话,那应该就是了。」

身为工学院学生,为什么她会突然萌生「喜欢」这么不属理性领域的念头?

大概是因为那天联谊小芹所提的「在意」问题吧!又或许是那个晚上她和宇乔两人意犹未尽地玩起谁先转身走人的游戏。也有可能,这个可能性最大,是她让一下午密密麻麻的程式弄昏头了。



当她自书本抬起疲倦的视线,很直接的一个角度、很刚好的一道方向,总会触见隔了几桌的宇乔,她喜欢看他被阳光映照得化作金棕的发,亮闪闪像沾了一层霜,偶尔他会用修长的手指撩拨垂落的浏海,动作轻短而舒适,宛若白猫正慵懒梳舔它高贵的长毛。

她知道她和学长的默契好比磁场的南北极,不论何时何地,总会自然相吸,不变的定理,没有为什么,雨乔就是知道,所以往往在他抬头之前,便先一步转移视线,佯装看看书、和小芹耳语,因为学长毋需知道,他们之间早已存在着微妙的磁场定理。





社团因为期末考暂停一周,为了节省时间起见,雨乔还是会带直排轮上课,往返各栋上课大楼很方便,路经体育场之际她破例停了下来,原本变得冷清的球场忽然又变得热闹,围观的人很多,似乎是某个厂商在举办活动,她的留连忘返,只因瞧见宇乔纵横篮球场的熟悉身影,这场斗牛比赛竞争得比以往激烈,有人说优胜者可以获得高达万元的大奖。

「宇乔!」

球友将篮球迅速传给了他,他就地朝篮框高高跃起,有另一个人,也在这时做出同样的动作,雨乔伸手掩住了嘴,望着两道黑影在空中猛烈撞击,然后双双坠地。

「宇乔!」

「暂停!暂停!」

「快看看有没有怎么样?站得起来吗?」

观众纷纷踮高脚尖想要一睹战况,雨乔小得可怜的视野很快就被围堵住,唯一的讯息来源是来自球场上杂乱的扰嚷。

「雨乔!你还在这里看球赛呀!」小芹溜着直排轮过来,用力拍她一掌:「下一堂要考试了耶!再不走就要迟到啰!」

雨乔讷讷应个声,任由她拖着自己往教室前进,在渐渐拉开的距离下,她终于看见宇乔扶着同伴的肩站起来,浏海散乱、汗流夹背、眉宇痛苦地深锁,样子有些狼狈。



下课前,听说宇乔学长扭伤脚了,就医后已经返家休息。

她双手抓牢胸前的背包肩带,举起手,敲了一下,玩起指甲来,片刻,继续敲了第二下。

「我就猜到是你。」约莫三分钟,门缝出现宇乔一如往昔的笑脸:「久等了,没想到从客厅走到这里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她走入玄关,注意到他左脚踝上缠裹着透黄的白纱布,空气中依稀一股膏药味。

「你不用柺杖?」

「又不是骨折,没那么严重。」

「那…什么时候会好?」

「过几天吧!」

「是几天?」

他笑她的天真:「你可问倒我了,总不会是今天或一辈子吧!」

雨乔点点头,净巴着他落了一半地的左脚,似乎再多看几眼就能看出痊愈的日子。

「学妹,我们别再罚站了吧!」

「嗯?」张望四周,发现他们还待在玄关。

「进来坐坐?」

「不用了,我只是来…慰问。」

雨乔摇摇手,走出玄关,宇乔则要伸手关门,她不期然转身,说:

「学长,你吃饭怎么办?」

「你忘了我还有一仓库的泡面吗?」

「……我今天不用打工,帮你煮一些东西吃好吗?」

「好呀!」

放下轮鞋和背包,她直接走进厨房翻冰箱,东凑西凑几样可以伴着下饭的食物,宇乔自己待在客厅看电视,无聊地转了几台,便会开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雨乔也毫不客气地回拒,说负伤的人不可以不自量力。

「真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

「我每一次来,你都要说一次吗?」

「我只是觉得这样好像在把你当作佣人使唤,挺过意不去的。」

「学长也常常当我免费的家教老师啊!这叫礼尚往来。」

「是啊!不过…这种礼尚往来的日子快结束了,你什么时候搬走?」

「呃…寒假,下学期快开学的时候吧!」

「也就是…期末考一结束就看不到你了。」

「嗯…但是,学长已经养成好习惯啦!冰箱随时都有食物可以煮,不单靠那些泡面啰!」

「喔!那个呀…」他顿悟地笑了一声:「替冰箱补充食物,是我每天都会想,不知道雨乔今天会不会再过来可怜可怜我这个以泡面维生的学长。」

咚锵咚镪!她拿在手里的锅子和汤勺全滑入水槽中,一时惊天动地地作响。

「怎么了?」他伸长颈子探问。

「没有,手滑,没拿稳。」

湿淋淋的双手在身上抹一抹,将东倒西歪的锅子和汤勺捡起来,没看他。

这…这…该不会就是小芹所说的,期待?

倒是看得出来宇乔很期待桌上整齐摆列的三菜一汤,两道青菜和一尾秋刀鱼,加上芋头排骨汤。

「你为什么坐那么远呢?」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望着雨乔拉了张椅子远远坐在厨房口。

「这里…方便洗碗。」

「那也是吃饱饭的事,先过来一起吃吧!」

「学长先吃吧!我还不饿。」

她活脱像一只受惊的、提高警觉的野生动物,躲踞在自己的安全范围内。

「平时都一起解决的,怎么今天把这么多菜都推给学长?」

「学长是病人嘛!应该多吃一点。」她看了一下天花板,不放心地加补一句:「因为学长的脚受伤了,所以我今天才…才自动过来帮忙的,没其他意思。」

「我知道啊!」

他不明白的是,雨乔毫无理由划清界线的动作。虽没辄,还是自己先动手夹菜,尝了一口,说这道高丽菜很对味。

「我随便乱煮的,根本不知道你的胃口是什么,啊!夏芸学姐的手艺就很好喔!」

「怎么没头没脑地提到夏芸?」

「会没头没脑吗?我是说,如果由她来做,味道肯定更棒。」

尽管平常就知道这学妹怪了,可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发作。

雨乔曾经注意到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猜想如果是夏芸学姐,一定还会周到地帮忙把衣服收进来,而她,不好越雷池一步,呆坐着尴尬半晌,便跑去放念念出来,替它准备狗罐头。

「学长,这阵子要照顾念念也不方便吧?要散步、要喂食的…」念念吃得很猛,整张脸几乎埋进盘子里,看得她不停咯咯笑:「不如我先代劳吧!」

「那最好了,求之不得,幸亏有你……」

「啊!不要误会,我只是…」

「只是因为学长受伤了,便勉为其难地帮我这个忙,对吧?」

勉为其难是没有啦!但为了夏芸学姐而决定同他保持距离的念头倒是真的。

距离的远近她还不太会拿捏,一把尺,上面画有几个关键刻度,宇乔捉摸不清的心意、雨乔若有似无的悸动、以及夏芸学姐那不可动摇的情感地位。若有人能明白告诉她该在几公分、几公尺、甚至几公里的地方打住,那么她会牢牢固定自己,再不越过原点的界线分毫。



「学长,那我先回去了。如果…需要我帮忙,不要客气。」快八点的时候,她起身离开,在玄关看着他,步步倒退出去:「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嘛!」

见她又无意识地在解释,宇乔现在觉得好玩了:「谢谢你,邻家女孩。」

「念念就暂时交给我了,你在家的时候我会带它来,因为要让你看看念念嘛!」

「再次谢谢你……欸!危险…」

她倒退的脚跟撞上凸起的门槛,整个人往后仰,雨乔运动神经本来就不错,右手及时抓住门缘,左手想去撑抵墙壁,不料掌心轻拂过的竟是宇乔倾俯而来的肩膀。

她多不愿意此刻宇乔学长演出陈腔烂调的英雄救美,因为…因为……因为他的脚扭伤了!

「学长,小心!」

当下站稳,雨乔用尽全身力气去支撑他失去平衡身体,对她而言这重量有点不堪负荷,所以她不敢动,深怕宇乔因此不支跌倒;她也不敢东张西望,净睁着错愕的眼睛瞪牢前方的布咕钟,正好整点,一只小白鸟从小门冒出来,一边抖着身体一边啼叫,一声、两声、三声……她暗暗诧异自己的心跳竟能如此清晰,而且还有加快的趋势。

「反而…被你救了一命。」

宇乔的鼻子和嘴巴似乎正贴着她的长发,她知道那轻微的叹息与他偏低的声音近在咫尺,近得无法用尺测量,因为这份深刻的感受就在她心里,心,可以俯拾即是,也可以宽阔莫测。

「你…还好吧?能站吗?」

「可以的。」宇乔移开身子,两只手都搭在墙壁上,笑:「刚才好惊险,你吓到了?不然…怎么脸色比我这个受伤的人还差?」

她茫茫然看着他,和他后面那只安静下来的布咕钟,现在极差的脸色是因为发现自己已经不小心丢了那把尺,就在钟声开始倒数的时候。




「来,你的车票。」

杨柏圣必恭必敬地奉上浅绿色的火车票,雨乔和小芹正在学校餐厅用午餐。

「谢谢,让你跑一趟路。」

「不要紧,反正我也要预购返乡车票嘛!对了,为了感谢我,你的车票用过后可以送我吗?」

「你要车票做什么?」

「就当我有收集车票的习惯,像集邮那样。」今天他神秘兮兮。

雨乔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问:「对了,你吃饭了吗?」

「刚刚和同学在麦当劳吃过了。」

小芹斜眼看着他顺手拉开一张椅子在对面坐下,没好气地:「吃过了干嘛还坐在这里?」

「问问两位小姐寒假期间有没有什么计划。」

「有计划也不会找你。」

「那就由我来找你们啰!」没让小芹的吐槽先出口,他马上接话:「去谷关温泉怎么样?」

雨乔询问般地看看小芹,小芹对温泉颇为心动,所以也没立刻拒绝,只是耸肩。

杨柏圣说他的亲戚在谷关有一间小木屋,可以无条件提供住宿,雨乔没意见,小芹则为了摆架子说要再考虑几天。



「温泉是好,可是一想到寒假还要见到那家伙,心里就是不舒服。」

去上课的途中,小芹还在碎碎念。

「寒假一个月那么漫长,如果没找同学或朋友出去玩一玩,多无聊。」

「真的耶!」经过认真的分析,她深表同意地颔颔首:「对了,雨乔啊!打寒假起就见不到宇乔学长了吧!」

「上课的时候偶尔还是可以见面嘛!都是同系的。」

「他呢?有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表示呀?」

「嗯……」

佯装努力回想,雨乔不愿让小芹分享宇乔学长窝心至极的话语,就算小芹知道,她也无法体会雨乔所拥有的美满感受。



下午没课,带念念到附近公园散步了半个钟头,才硬拖着好玩的它回公寓。

宇乔住处的铁门关着,里面那道硫化铜门却是半掩,隐约听得见屋子里他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声音。

雨乔拉住念念,透过门缝,望见了宇乔和夏芸学姐,他坐在沙发上,夏芸学姐则蹲在跟前,长长纱布松散地躺在一边。

「已经消踵了,太好了。」她大叹一声,气很长,却藏不住欣喜。

「其实前几天已经不怎么痛了,医生就爱大惊小怪。」

「怎么能怪医生?这种扭伤不可以大意呀!」夏芸学姐拾起纱布,朝厨房走去,将纱布丢进垃圾筒:「我买了一些猪脚过来,胶质很多,不管你爱不爱吃,总得甘心领受。」

「你都已经大费周张地买来了,我哪敢那么不识相。」

她停下拨开塑胶袋的手,温雅的眼神转为严肃、受伤:「那就是跟我客套了?」

「不是,你老这么照顾我,如果我还不懂得感恩,那我这个人岂不太差劲了?我是这个意思。」

于是夏芸学姐看着他的眼神褪去了严肃和伤口,换成一抹亮丽虹彩:

「不用感恩,不过我要你记在心里,就好。」

「怕是我拳头大的心脏不够用来计算你这四年来的恩情。」

夏芸学姐微笑不语,围上自己带来的围裙,动手处理尚未退冰的猪脚,宇乔学长还是坐在客厅沙发,振笔疾书,桌上放了两本相同的参考书,想必是在抄写夏芸的笔记。

「咦?怎么没看到念念?」

忙到一半的夏芸学姐正在观察瓦斯炉上的火势,顺口问起。

「雨乔带它出去散步了。」他也在忙着抄笔记。

「这学妹现在是你的得力助手啰!」

「不管有没有扭伤脚,平日雨乔就帮了我不少忙。」

「你呀…谁叫你那么爱打球,不懂得节制,尝到苦头了吧!」

「那是个手机厂商办的活动,不参加,太可惜了。」

「为什么?」

他停下笔,琢磨最合适的答案,然后再度低头写字:「为了一个很特别、很珍贵的机率。」

「什么?」夏芸学姐不懂,拿奖,靠的应该是实力,而非运气。

「没什么,对了,等一下雨乔回来,邀她一起吃好吗?」

「当然好,我连她的份也准备了。」将一包中药小心倒入锅里,用汤勺慢慢搅动,满了四圈,她忽然故意表露开玩笑的醋意:「我说学长啊…你为什么这么疼我们的雨乔学妹呢?」

「很怪吗?」

「不是怪,和其他学弟妹比较起来,你是偏心多了。」

「我们有很多雷同的地方,怎么说呢…雨乔,像妹妹。」

五点整,布咕钟里的小白鸟准时现身,不徐不缓地啼叫,异常响亮的叫声充斥门外格外寂静的一隅,只有念念时而呼出的喘息,犹如在询问她为何在门外伫立不前,然后进前去舔拭她的指尖。雨乔微微动了动手指,发觉抓不住任何东西,连空气也无能为力,手是空的,当然,因为她丢了那把尺,因为不再需要了,尺上的刻度从未有过她的刻度,只有宇乔和夏芸,各踞一方,两两相对。

雨乔第一次的放弃,非因宇乔死去的女友,亦非夏芸学姐。

「学长,我把念念带回来了。」

念念和她一进门,宇乔和夏芸学姐很高兴地招呼她吃饭。

出乎她意料之外,原来还有个「妹妹」存在在他们的磁场空间,「她」才是真正的南北极。

「我来喂念念。」

走入厨房找狗罐头,念念兴奋非常地跟在雨乔身后,缠着她将香气浓烈的肉块倒入盘中。

念念又将脸钻进盘子里,不理她安置在短毛上的手有意无意的抚移,雨乔阖上眼,学着它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试图逃避乍现的失落感,这跟难过不太一样,她说不出原因,只觉被重重地当头棒喝,那疼,直叫人想掉眼泪。

她终于懂了,放弃,需要壮志断腕的决心和勇气,来克服和「被放弃」同样比重的伤痛。



  



期末考在紧凑的一周内结束了。

雨乔收拾好简单行李准备去搭车,杨柏圣和他的摩托车还在楼下等。

锁好大门,不自禁看看对面房门,然后提起行李袋。

「雨乔。」

她回过身,等着他用不再跛的脚从房间走过来。

「要回家了?」

「嗯。」

「搭火车回去?」

「嗯。」

「那要小心喔!」

「嗯。」

如果他当她是妹妹,那么她会乖乖的,乖乖的,不再有任何期待。

「学长,我要赶火车,不能说太多道别的话。」

其实,是脑袋空空、笨笨的,她不会道别。

「也对,下学期再见了。」

「嗯。」

「对了,雨乔。」

她又转身,见他将一只用浅蓝色纸包装好的长方物体放进她的手提袋。

「那是什么?」

「别拿,等上火车的时候再看,是我给你这位邻居的践别礼。」

「可是…」她什么也没准备。

「别太在意,反正这礼物没花到我一毛钱。」

说真的,她也无心拆礼物,连一点好奇心也没有,杨柏圣载她直奔火车站,她麻木地在安全帽里反覆呼吸,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炭,除了呼吸,再无其他多余的动作,杨柏圣说她今天有点恍惚,是不是考不好,她摇摇头,连对期末考的考题都有点失忆。

两人虽然搭同一班北上的火车,却是不同车箱,他离开前再三叮咛她要将车票留给他。

雨乔对着窗外风景发呆了一会儿,想起礼物还放在手提袋里,邻座的欧巴桑闭着眼睛在打盹,她尽量不发出过大声响地将包装纸慢慢分解,这礼物说重不重,说轻又有些份量,她的问号也跟着这么不上不下地悬荡,直到包装完全卸去。

一只手机。


美丽的银色与她睁大的明眸相辉映,十分灿烂。



原来,他说的机率,不是指着赢球,而是与他有很多雷同地方的雨乔。

所以,他说这礼物花不到他半毛钱,因为宇乔学长已经投注他那天的淋漓汗水和脚伤的疼痛,替她赢得了这只昂贵的手机。

列车经过一段颠簸窄径,散张的包装纸一下子就滑到座位下,雨乔紧握住他准备已久的礼物,也紧咬着唇,邻座的欧巴桑依然睡得沈,鼾声间间断断地响,她只能将额头靠抵冰凉的车窗,任由长发斜披着遮掩她低垂的半边脸,狠狠地、狠狠地忍住一种弦然欲泣的冲动。
 
雨乔还有一个刚上高一的弟弟,和爸爸住在新竹。回到台北后的第五天,爸爸带着弟弟北上,一家离异的四口一起在一家高级牛排馆用餐,雨乔慢吞吞划分眼前将近一千块身价的牛排,聆听妈妈询问弟弟一些生活锁事,偶尔回答爸爸比较属于人生方向的问题,那一客昂贵饱满的牛排,她食之无味,只得猛洒黑胡椒,直到妈妈出声控制她的饮食。

但她只能这么做。用刀刃切割、再用叉尖刺透肉块,都是不停重覆的动作,她想摆脱每一次一家见面时也同样反覆着的尴尬,所以只好洒黑胡椒。

「爸妈他们为什么不再结婚?」

逛名牌专柜的时候,弟弟悄悄移动到她身边,一手拨动架子上的衣服装作忙碌,问她。

私底下,爸爸会向她问起妈妈的近况;弟弟也透露过,妈妈一直都担心爸爸胃出血的毛病。雨乔真的不懂,他们两人都还关心对方,他们彼此都没有再婚,而,他们似乎也没有复合的打算。

爸爸替她刷下近二万元的置装费时,雨乔想起了宇乔学长,或许学长会懂,他们刻意形单影只的原因。

「这次是班上第二名,地理考差了。」弟弟报告成绩时显得几分懊恼,后来又大言不惭:「算了,第二名,下次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进步空间。」

令人欣慰的是,在新竹过着另一种生活的弟弟很懂事、很努力,行事果决又上进的姐姐是他的偶像,他仿效姐姐以奖学金为目前的最大目标,雨乔自己可以很骄傲地说,她和弟 弟都很争气。



「新手机?真漂亮。」

妈妈开车回家的路上,瞥见雨乔手里正在把玩的银色手机,说很适合女孩子。

「你买的?」

「不是。」

「爸爸送的啰?」

「……抽奖抽中的。」如果说是学长送的,势必得解释一大堆。

她没让妈妈知道和奕分手的事,所以妈妈向她提起前几天在世贸见过他,她说那孩子上大学之后长高了,感觉像大人,不再青涩莽撞。

奕的家不远,隔了两条街而已,交往的时候两人常常会在巷口不期而遇,分手了,这样奇妙的缘份似乎也跟着中断,直到过完农历新年,雨乔始终都没再见到他。



寒假的火车站从未冷清过,不管是不是周末,南下北上的旅客总是来来往往,连买车票都得稍稍排个队。

小芹家住台中,前往谷关泡温泉之前,他们约在台中火车站见面。小芹找了三位朋友,听杨柏圣说他也找了四个帅哥,正好五对五。

「喂!」

肩膀被轻轻拍两下,雨乔回头去看排在自己后面的人,叫了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台北玩呀?」

「是我,我也来买车票,台北是我的户籍地。」

杨柏圣洋洋得意地说明,显然雨乔吃惊的表情很令人满意。

「你住台北?那天搭火车的时候怎么不说?」

「嘿嘿…为了给你惊喜啊!」

喜,她不敢说;惊,倒是达到他预期效果了。

「来,给我。」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什么?」

「上次答应要给我的火车票。」

雨乔打开背包,在一堆女生杂物中搜找半天:「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收集的?」

「我收集的,是更抽象的东西。」

「抽象?」

「原来我们都住台北,那天帮你买车票才发现的,所以这张车票证明我们有缘。」信誓旦旦地解释完毕,然后反问没有反应的她:「你是不是觉得收集缘份这个想法很无聊?」

「不会呀!」雨乔摇摇头:「这种纪念品我也有,虽然只收集了一样。」

「是什么?」

「是秘密。」

她没让任何人知道,很久以后的未来,被夏芸学姐发现了。

『我早猜到了,雨乔,女孩子的事…毕竟只有女孩子最能懂啊……』

夏芸学姐这样的神情真美,犹如刚刚聆听完别人的苦恼,而浮现出心疼、怜悯的微笑,只是她顿时又成为受害者地抖颤薄唇,试图抗拒长久下来的伤楚。

『明明猜到了,我却装作不知情……雨乔,我装傻了多久,你也打算跟着沈默多久吗?你的委曲,只让我更憎恶自己……』

她从未知道,自己的逃避竟能伤害夏芸学姐如此深绝,在很久很久的以后。



前一班列车刚走,出月台的人很多,杨柏圣走在前面打先峰,雨乔依循他所辟出小小路径跟着,在几度的擦撞塞挤后,两人终于顺利踏上月台。

月台,很冲突的空间,相聚和离别都在这一方长形的水泥高台上演。

高中毕业后,她在这个月台送走考上南部大学的奕,现在,又在同一个地点与他重逢,在他们分手的三个月后。

「你认识的人吗?」

一旁的杨柏圣见她半惊半怔地和前方的大学生互望,两人的表情大同小异。奕缓缓将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拳头局促不安地松了又握。

「是你…前任男朋友?」

杨柏圣很敏锐地察觉出来,雨乔却连该不该承认这「前任男友」都不知道,因为奕的身边和她不一样,奕的身边不是空的,端立一位个子不高的女孩,神情和气质和夏芸学姐几分相似,可惜的是缺乏那么一点自信,以致她的身高和五官在人群中并不是那么鲜明。

雨乔向前走去。

雨乔的个子高挑,穿低腰牛仔裤十分好看,小芹说再加上一顶棒球帽就比男孩子要帅气了。有时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是男孩子,只是和奕有过把酒言欢就能了断的私人恩怨而已。

雨乔自己也好奇着,和前任男友相遇的场面会是如何?

「好久不见了。」

她在奕面前不到一公尺的距离停住,妈妈说的没错,奕长高了,像大人了,很有担当地牵住身边女孩挨过来的手。

「真的,你…好吗?」

「很好。」其实,那些对话根本不是她所预想过的,连她主动过来交谈的举动也在意料之外,可是,这种莫名勇气的感觉还不错:「你看,虽然瘦了一点点,不过最近的食欲又慢慢恢复了,我想…应该不致于得到厌食症吧!」

「雨乔,你…厌食吗?」

「呵呵…我说过不用担心呀!那边的朋友都很够义气的,彼此照顾,你知道,受伤的人自己一个是捱不过的,幸好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孤单,看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我很高兴。」

「雨乔,我…」

「停,停,别露出那种表情,我最需要的可不是道歉之类的话,而是亲朋好友的加油,我们还是朋友吧!替我加加油,我很快就能痊愈了。」

「嗯…我们当然还是朋友。」

「那就不要一副欠我一千万的样子。」她看看表,然后对他又笑又挥手:「我的车班快到了,下次再见啰!」

「雨乔…」

他唤她,她停住,回过头。

真的,月台上的相聚与分离,反覆重演。

「你说我坚强,我只好坚强了。」

她照车票上的车厢号码跑到月台的站牌下,杨柏圣晚了几步跟上来,挪挪肩上背包,顺便瞧瞧正在拨浏海的雨乔。

「你很坏喔!」

「什么?」

「还以为你会上前甩他两巴掌呢!刚刚摆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魄,原来是想让他内咎致死啊!」

「三个月前…我还想到他学校掀桌子呢!」

「啧啧!最毒妇人心,我看那家伙这下子非要寝食不安了。」

没办法呀…她受的伤可不单寝食难安一个病征而已,只是许多的后遗症不为人知。所以,所以小小的恶作剧…应该不为过吧!是吗?亲爱的、伤人的奕。

雨乔微微侧过螓首,发现那个女孩子也正在看她,她的眼神很复杂,匪夷所思,除了没有安全感之外,满是微妙的警戒和歉意。

警戒,想当然是因为雨乔出其不意的出现;那歉意是…是来自对方早就知道她和奕之间的故事了?

雨乔想起第一次和宇乔一起吃泡面,他烫热的手,曾经安稳地放置在她头上。现在,雨乔也想将这样的手,转移给那个女孩子,告诉她,奕,就拜托你了。







谷关的小木屋很舒适,洗澡水都是温泉,不过他们还是就近选择一家温泉饭店,去享受宽敞的大众池和水疗。

「不准你往这边看!如果你要看,那就不准说半句评语;如果你非要说,那只能来点中听的!懂吗?」

小芹卸下身上密密包裹的浴巾前,半威胁半恐吓地警告杨柏圣,杨柏圣点点头,表示听懂,又摇摇头,掩住嘴,绝不针对她的泳装造型有半点意见。

「烫、烫…」小芹小心翼翼下了飘着烟的池,让水位慢慢及膝、及腰,然后整个人沈入水面之下又起来:「哇!舒服、舒服。」

「你变老啰!」

雨乔笑她一脸幸福的模样,像极那年在日本遇见的老婆婆,那个时段只有她们两人在泡汤,天空飘着细雨,室外气温接近零度,婆婆对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崚叹出一声长气:

『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呢!』

奇怪的是,她对这种幸福的感觉似曾相识,会是什么时候呢?

雨乔学着小芹浮出水面,缓缓抹去脸上不停淌落的水滴,周遭上腾的热气让她有些呼吸不过。对了,吃泡面,和学长在一起,一人一碗,她吸进香喷喷的水蒸汽而因此窒息了几秒,却是一种惬意、一种美满。

雨乔「噗通」一声再次沈入水底,小芹以为她玩兴正起,等她上来的时候说要比憋气。

不是的,小芹,她下沈,是想把学长的一字一语、一颦一笑一并沈下去,深深地,不再浮起。

「小芹,你本人可不能参加憋气比赛,会死人的。」

杨柏圣难得正经八百地提醒她,她则凶巴巴地回话:「为什么?」

「你一下去,水位就升高,看,现在淹到我鼻子了。」

「你!」

小芹怒不可遏,奋力拨撩眼前的水花,朝杨柏圣追打而去。

「别追!别追!注意海啸呀!」

「你还说!」

「小芹,我要语重心长地告诉你…」

「不听!你给我闭嘴!」

「小芹,真的,冬天胖起来很难减喔!」

「不要你管啦!」

两人在池子里大兴追逐战,别说其他客人纷纷走避,连雨乔他们也因为丢脸而悄悄离开,直到杨柏圣浑身狼狈地来作蒸汽浴,雨乔向他问起小芹的行踪,小芹还在大众池。

「小芹,你还要泡啊?」

「嗯!」

「别理杨柏圣的话,他是故意作弄你的。」

「可是…雨乔…我真的有变胖啦……」

女人最受不了有人老实坦白地指出身材缺陷,小芹一气之下,决定泡出一身汗好消除过多脂肪,雨乔来来去去唤了她几次,她就是不起来,直到雨乔逼着杨柏圣去道歉。

谁知,小芹昏倒了。

「小芹!小芹!杨柏圣,救命呀!杨柏圣!」

小芹软绵绵地滑入水中,吓得雨乔赶紧托住她的胳臂,尖叫。

「让开!我来!」

杨柏圣当下收起嘻皮笑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小芹拖到岸上。

「我…我去找人过来!」

雨乔匆匆跑出去,过没多久便带了两位工作人员回来,竟看见杨柏圣已经自行为小芹作人工呼吸了。

「咳!咳咳……你干什么啦!」

小芹严重地咳了几下,抹抹嘴,一巴掌朝他左边脸颊甩去。

雨乔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人工呼吸,所以愣住了,两位工作人员则弄不清楚现下状况而面面相觑。

「我…我在救你耶!」

杨柏圣是第一个回神的,捂着发疼又发烫的脸颊抗议。

「哼!我又不没喝到水,别以为每个昏倒的人都需要人工呼吸。」小芹也不是省油的灯,精神奕奕地爬起来,抓起浴巾披上,对他呛辣辣地吐舌扮鬼脸:「色─狼。」



从此,杨柏圣和小芹的个人恩怨结得更深,小芹或站或坐都骂他是「温泉之狼」,杨柏圣则故意拿着牙膏、牙刷不放,说自己失「吻」于母夜叉,恐怕嘴巴要烂掉了。

「雨乔。」

向家里报过平安,刚把手机收好,发现杨柏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

「你不唱歌啦?」

小木屋里卡拉OK的设备齐全,一行人正拼命点歌、抢麦克风,吵得根本没办法在屋内讲电话,所以她来到外面草地,寒冬使得虫鸣都消声昵迹。

杨柏圣私下出来找她,是希望她别误会下午的那个「人工呼吸」,他说那是情急之下的反射动作,还说是因为被她吓坏了。

「我?」

但昏倒的是小芹呀!

「我头一次看到你那么慌张,用一种快哭出来的声音拼命叫我,那时候我以为小芹要死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又赶紧备注一句:「啊!别告诉小芹,不然她又要说我咒她早死。」

她笑呵呵地点点头:「其实小芹应该向你道谢,不过,她……」

「我知道,我们两个是冤家,她若向我道谢,我掉的鸡皮疙瘩可真会把我淹死。」

「那我就代她向你道谢好了,谢谢杨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

「嘿嘿…在池子那儿你那么卖力地叫我的名字,就让我很高兴了。」

雨乔想起自己六神无主的样子,登时语塞,杨柏圣默默望了她一会儿,声音放低:

「你…对我是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了?」

「什么感觉?」

「喜…喜欢啊!」

「没有。」

她圆睁着明眸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无辜,但杨柏圣当下被一箭穿心,愣了愣,说:

「不用回答得那么快吧!」

「是你问题问得太早了,我们才正要成为好朋友,你就想跳级?」

「总得姑且一试啊!正所谓…You must give it a shit.」

他才说完,雨乔立刻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太厉害了,索性捧着肚子蹲在地上。

「什么啦?」

「你…你…你英文很差喔!」

「我哪里说错了?」

「是shot,不是shit,shit是狗……便便。」

杨柏圣跟着蹲下来,等她笑得差不多了,便伸出手指住雨乔的眉心,她马上收回笑声。

「干什么?」

「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你原本很不快乐的眉头。」

近距离下,雨乔方才察觉杨柏圣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会泛起浅浅的酒窝,犹如蜻蜓在其上轻轻点水,起的涟漪不大,却足够推动她一潭忧郁的死水,净化。



隔天,他们去爬附近一座小山,小芹很快就疲累,吵着中午要吃山羌肉,杨柏圣在后面吐槽:

「山羌没有,山猪倒是有一只,你赶快自己攀到竹竿上,我们好在下面生火。」

「你…你敢说我是…是…」

「是什么?大声点呀!」

「混蛋!」

小芹就地抓起一块还不算大的石头,朝他扔过去,杨柏圣轻轻松松躲过,没想到更后头的雨乔因此被击中,「啊」了一声按住前额。

「雨乔!对不起!」

小芹惊慌失措地正欲上前,没想到杨柏圣已经比谁都快地来到雨乔身边探视。

「狗腿。」

小芹撇撇嘴,继续和同伴往上爬,其他人也很识相地远离下方的那一对,雨乔眼见自己和杨柏圣落后许多,急忙要跟上去。

「我没事,快走吧!」

「额头很红呢!真的没事呀?」

「没事,没事。快走啦!」

「好!五秒钟之内赶上。」

「喂…」

他精神抖擞地拉起雨乔的手,向前迈进,雨乔脚步却慢下来,别扭地盯着自己被他牵握在掌心的手。

他的手和宇乔学长的不一样,没那么烫热,多了许多的茧,所以粗糙结实,雨乔喜欢那茧摩擦自己手背的感觉,有点刺痛,但即使闭上眼也能知道自己被人拉牵着,不致迷失方向。

『你…对我是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了?』

昨日他的话,昙花一现,在这个敏感时刻。

「啊!山猪!」

她大叫一声,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指向斜前方草丛,杨柏圣被吓着了,小芹他们则探头探脑地张望起来。

「好像…是我看错了。」

她吐吐舌头,向前走去,杨柏圣若有所思瞧了瞧她矫捷的身手,才慢吞吞跟上。

「刚刚那头山猪真会坏事。」

对于杨柏圣的发言,她没吭声,因为心虚。

「所以你才故意把它请出来,是吧?」

她还是不应,和他心知肚明地四目交接。

「应该不是我单方的错觉,刚刚…我们的感觉很好。」

感觉,这名词皇袍加身地晋升为她和杨柏圣之间的暧昧用语。

「雨乔,我明白了,现在还不是跳级的时候,不过时机总有成熟的一天吧!可不可以…下次,别再让山猪跑出来了?」

他诚恳地要求,还是能逗她噗嗤一笑。雨乔很想告诉他,他想为她抚平眉头的心愿成功了,不过不能真的让他知道,因为杨柏圣这个人很容易得意忘形。



结束谷关之旅,雨乔和杨柏圣搭火车返回台北,车上,他曾向她借手机打电话回家找人接应,轮到雨乔拨打,按着键寻找电话簿,在「学长」那一栏停住。

常常,她会兴起打电话给宇乔的冲动,每每在几经思量后便作罢,不是因为找不到适当理由,就是想不出接通后的第一句话。

杨柏圣问她在发什么呆,她不是发呆,而是想起,这个寒假总会不经意想起有关宇乔的一些事,她走路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和朋友聊天的时候。

如果杨柏圣是溪底的大石,安稳、亘古、同时跃动着滋长青苔的生命力;那么宇乔学长便是一颗下落不明的夜明珠,因为遗失了,才叫人无时无刻地挂念…它在幽谧的夜里所绽放的璀灿。

「好棒的手机。」杨柏圣认出这款机型刚上市没多久,广告打得很凶:「得来不易吧!」

或许他知道雨乔曾经为了买新手机而谨慎地存下打工的每一笔钱,所以他说,得来不易。雨乔因此再度想起宇乔扭伤的脚,伤是已经好了,她却对他跛脚走路的模样不能忘怀。

「是啊!得来不易。」

雨乔喃喃地说完,别开头去看车窗外亮丽的油菜花田,杨柏圣的心思还在手机上面:

「既然如此,可要好好珍惜,别再弄丢了。」

火车经过一座桥,又见油菜花田,金黄而明媚:「嗯。」

她的视线曾经错过几方花田,杨柏圣说的「珍惜」让她分了神,雨乔赶紧挨近玻璃窗,重拾豁然开朗的视野,油菜花数大便是美的颜色,即使离得远远的,依然光灿。



当初,学长为了同她践别才赢得这只手机。

如今,若是她因为这手机,而决定留下,学长,学长会怎么说?
 

「小芹。」

「有。」

下学期开学后,通识课国文因为各班人数变少,老师便将两班合为一班,让教室坐满学生,然后以严格的点名方式来控制他们的出席率。

大学中,有的老师随性,对于学生的翘课习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老师讲求纪律,每回开学的第一堂课便先言明旷课三次,一概死当,不容分说。

「ㄩ/ 乔。」

「有。」

「有。」

两个声音。

老师纳闷地自点名簿上抬起眼,同学们则发出此起彼落的窃笑声。

雨乔悄悄放下半举的手,尴尬地、懊恼地和靠窗位子的宇乔对看一眼。

老师那边虽没想出辨识的法子,同学之间倒是私底下各给他们一个代号。

雨乔叫「小ㄩ/ 乔」,宇乔就叫「大ㄩ/ 乔」。

『为什么你不跟别人一样,直呼我的名字?老叫我学长,怪见外的。』

一天,宇乔二度询问她。

『我已经习惯喊你学长了。』

她丢给他一个敷衍了事的答案。

当其他学弟妹都熟稔地睨称他宇乔的时候,雨乔还是学长不离口。

喊他学长,是要提醒自己同他只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单纯的对面邻居,单纯的大ㄩ/ 乔和小ㄩ/ 乔。

尽管,那一天宇乔所展露的欢颜似乎并不是那样单纯,依旧轻淡如风,但她可以察觉出风向微妙的变化。



那天,她在开学前两日返校。

『雨乔…?』宇乔在公寓电梯口遇到她,很惊讶:『你…回来拿忘掉的东西?』

不是。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比面对泼出去的水,颇具覆水难收的困难度。

『学长刚刚带念念去散步?』

『是啊!念书念得很烦,想出去走走。』

一个寒假不见,念念又长大一些,看见雨乔很兴奋,直朝她猛扑,它强壮的力道有几次险些把她撞倒。

走进电梯,在短暂而平稳的上升中,一股寂静的重量沈淀下来,她低着头,任凭压制,宇乔则抬着眼,数算楼层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跳跃。

『我原以为…再没机会在这栋公寓遇见你了。』

『唔…』

『怎么话这么少?一个月没见,变陌生了?』

『唔…谢谢你的手机,现在才道谢好像有点晚。』

『不客气,啊!五楼到了。』

她迫不急待地冲回自己住处,关上门,推开每一扇封闭的窗,直到原本霉湿的房间里充满春风和新鲜氧气。

『还是…去小芹那里躲一躲好了,等想好台词再回来。』

当下打定主意,雨乔抓了背包就往外跑,哪知立即被不明物体冲撞而来,突来的热气和毛屑弄得她很想打喷嚏。

巴着自己的是念念,站在不远处前方的人影则是宇乔学长,似乎他就这么一直待在门外。

『学长,再不把念念带进去,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你该不会不走了吧?』

『咦?』

『搬到宿舍的事,取消了吗?』

她像一个失风的夜贼,先被念念逮个正着,然后由宇乔提出质询。

只是宇乔的疑问纯粹是疑问,小孩子就常将如是问题挂在嘴边。

为什么斑马要叫做斑马?为什么彩虹没有八种颜色?为什么超人不在九二一地震的时候出来扶住倾倒的大楼?

最没心机的问题,却无从答起。

『不搬了。』

『要在这儿继续住下去?』

『继续住。』

『也就是…要留下来了?』

『嗯!留下来。』

然后他没再说话了,雨乔一边安抚念念,一边等着他问为什么。

『太好了,咱们还是邻居。』

他展露一缕十分动人的微笑,他的笑靥很亮,却不刺眼,宛若一轮冬阳,安适自在的光线,煦煦照进狭窄的廊道,她在,念念也在。

『我改变主意不搬了,手机…是不是也要还给你?』

『收下吧!践别礼只是我随便找来的藉口,不管你搬不搬,都是我的心意。』

『什么心意?』

才住口,她马上察觉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因为宇乔愣着,回答不出来,正因如此,她第一次明了学长也有怔忡结舌的时候,并非总是泰然平和。

他无法回答,只得静静地凝视她。这样的凝视,可以是高深莫测,也可以是懵懂无知;仿佛短暂得不足一秒,又似乎已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冰雪聪明的雨乔其实不难猜出谜底,如果,她没有因为强忍不住而打下那个喷嚏的话。

『感冒了?』

『不,我想,是念念的关系。』

揉揉鼻子,说要到便利商店买清洁剂好打扫房间,踏入电梯之际,宇乔出声喊她。

『幸会了,雨乔。』

虽然,他的话语和她的回眸都是匆促的,但雨乔的确在电梯门关闭之前看见了,看见了他熬过长久等待的思念,以及她再也隐藏不住的喜悦倒映在宇乔清澄的瞳底。





直排轮社一个月后有场公演,戏码是「人鱼公主」,雨乔和小芹还是大一,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担任要角,尽管如此,每天下午三点半还是得抽空过来练习。

宇乔和夏芸一票同学路经练习场地的当儿,远远看见直排轮社的几名女同学状似吵架,中断练习,雨乔身边只有一个小芹,被外系的女生围在中间,她一直没开口,所以看起来盛气凌人,成为死不认输的众矢之的。

「怎么回事啊?」

眼看系上学妹被欺负了,路过的学长姐当然不能作视不管,上前将她们隔离开来。

「你们在吵架?」夏芸轻声地问,神情很痛心。

「我也不过回一句,是她们先说我巴着学长不放,所以放弃宿舍不住。」

宇乔原想以长辈的身份劝服几句,这下子倒错愕地说不出话。

这学妹平日好像思虑太多,有时又似乎过份率直。

见到身边同学纷纷将目光投注在他这个当事人身上,宇乔说好说歹总得有所表示才行。

「咳!雨乔,那你回了她们什么?」

「我叫她们台湾美环。」

「啊?美…环…?」

「就是小丸子里喜欢花轮的那个嘛!」

一位学长站出来,赞许有加地拍拍她的肩膀:「照某方面来说,小ㄩ/ 乔,你是狠毒多了。」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带走雨乔和小芹后,一些学长姐要到图书馆念书,宇乔和夏芸则相约去看歌剧。

「学姐,你等一下要去看歌剧?」小芹再确认一次。

「是啊!要不要一起去?也可以现场买票喔!」

「不是啊!学姐,你忘啦?你要教我们这一组怎么跑程式,明天老师就要看成果了。」

「哎呀!」

难得一见地,夏芸花容失色叫起来,她仓惶地看看宇乔,又抱歉地看看小芹,说因为太想看这出「茶花女」,所以把答应学弟妹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然别去看了,需不需要帮忙?」宇乔很干脆。

「票已经买了,而且,也不能再对你这边食言。」夏芸一紧张习惯咬右手食指指头,然后探头望望正蹲在地上脱直排轮的雨乔,一秒钟,问:「雨乔,有空吗?」

「嗯?」

「学姐这边走不开,我买了两张票,你和学长两个人去吧?」

还不容她表示意见,夏芸已经从皮包里找出两张对折整齐的戏票,一面塞到她手上,一面对宇乔交待:

「你带雨乔去,记得帮我买一份歌剧介绍。」

「好。」

雨乔拎着一双直排轮慢慢站起来,目送夏芸学姐和小芹赶往系馆,她很想知道,如果还有其他人选在场,夏芸学姐是否还会把票让给她,纯粹是因为方才夏芸学姐问话前的那一秒钟,是犹豫而不舍的。犹豫,是针对小ㄩ/ 乔;不舍,则之于大ㄩ/ 乔。

「你有心情看歌剧吗?还是…想一个人独处?」

宇乔的双手又舒服地插在外套口袋里,一副可看可不看的随性。

「心情是有。」她小心地瞧他一眼:「学长,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搬进宿舍?」

「是她们说的那原因吗?」

「不是。」

「那…如果我问你的话,是不是你也要问我怎么会庆幸你没搬进去?」

「你…庆幸?」

「是呀!不过如果你真问我,我可得费些心思来想答案,相反的,你也是吧!」

「所以…我们干脆谁也不问谁?」

「呵呵…看你啰!学妹。」

他叫她学妹,那就是无心正经八百地来讨论这件事了。

「我宁愿看歌剧。」



她从没看过歌剧,「云门舞集」倒是有两三次的经验,当时很为舞者们丰富传神的肢体语言所感动,但歌剧,她再怎么努力发挥仅有的英文能力,也听不懂演员们的一言半语。

中场休息的时候,宇乔见她还坐在座位,望着拉上帘幕的舞台发呆。

「好看吗?」

「完全看不懂。」

她掉头面向他,欲哭无泪的模样,让他想起那天蹲坐在午夜街头哭得跟小猫一样的雨乔。

「不要紧,我也一样。」

他老实承认自己的才疏学浅,动手去翻阅夏芸交待的歌剧介绍。

「那你怎么会想来看?」

「夏芸说考生要懂得释放压力,接触一下与试题无关的东西也不错。」

「如果学姐能来看就好了,我替她坐在这个位子,简直是对牛谈琴。」

「别这么说,骂到我了。」

「我是说我自己。平时看电影,对自己的英文还有几分自信的,换作歌剧,没想到成了鸭子听雷。」

「还是骂到我了。」

「不过,歌剧这东西…挺不可思议的。」

他停下翻书的手,侧头注视她:「怎么说?」

雨乔轻按自己的胸口正中央,缓缓地说:「当那个茶花女唱得很高亢的时候,我坐得这么远,竟然也可以感受得到她的声音在我这里共鸣,我不太会形容,整颗心跟着她歌声的抑扬顿挫纠在一起,不知道是心跳得特别快还是完全停摆……应该是…哎!我真的不太会形容。」

宇乔撑着下巴,微微一笑:「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也不太能具体说出,却能了解你的感受。」

宇乔学长撑着下巴的方式和杨柏圣不太一样。杨柏圣撑着下巴的时候,显出一种散漫的闲情逸志;宇乔学长则是专心聆听别人说话,然后细细体会。杨柏圣令人觉得轻松自然;宇乔学长则让人感到倍受尊重。



「饿了吗?」

看完歌剧,就在雨乔估量该回去了,他这么问她,晚上七点,说不饿是骗人的。

「很饿。」

「想吃什么?学长请客。」

「嗯…寿司。」

「喔!日本料理。」

「不,就寿司。」

「雨乔,学长可还没穷到连一顿日本料理都请不起喔!」

「但是我突然想吃寿司。」

拗不过她,雨乔特别指定要附近夜市的一摊寿司店,他点了两盘,发现雨乔跟老板要了一小碟子的美乃滋。

「不配酱油或哇沙米吗?」

「寿司沾美乃滋更美味呢!」

「我不相信。」

「试试看。」

「不用了,你吃就好。」

「学长,做人要勇于尝试啊!」

「……就吃一个。」

她监视他将整粒沾满美乃滋的寿司吃完,然后急欲知道结果:「怎么样?」

「是…不难吃。」

「可是,也不爱吃吧?学长,你说话喜欢语带保留。」

「有吗?」

「那,就情人观点来看,你觉得夏芸学姐怎么样?」

「夏芸?夏芸哪…做人大方又体贴,很细心,很懂事,是个理想的好情人。」

可是,也没能让他愿意接受她。

「夏芸学姐的大方、体贴、细心和懂事,有分等级的,学长,你就位在贵宾席。」

「我懂的。」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雨乔,我懂的。」

这一次他的手不再烫热,指尖温度随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情绪而降温。他懂,却无能为力。

雨乔见暗示得不到效果,自顾夹起寿司,沾上一层厚厚的美乃滋,一口吃进去。

「如同这两个小碟子,有人偏爱酱油,有人非美乃滋不可,各有所好。」

他轻轻将两只小碟推到她面前,一黑一白,壁垒分明。

「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习惯美乃滋,也或许明天早上起来就弃酱油不用了。」

雨乔缓缓将筷子自嘴里拿开,喃喃问他:「有可能…你会选择美乃滋吗?」

他冲着她嘴角沾上的白色酱料笑了笑,动手为她拭去:「任何事都有可能的。」

雨乔回过神,拉开距离,抓起手边的面纸猛擦嘴。

美乃滋是指夏芸学姐,她,她则是学妹,不是美乃滋。



回家的路上,宇乔说他两个礼拜后要迈入第一间考场,台大,并且问起直排轮的公演是哪一天,他一定会来捧场。

「我忘了,还得回去看看节目单。」

雨乔第二次对他说谎,因为知道公演的日子正好与他研究所的考试撞期。

「你演的角色是什么呢?」

「海里的精灵,不是要角,出场的时候都是团体表演。」

「精灵不错呀!不是悲剧里的受害者。」

「是吗?王子娶了邻国公主,王子也在海边遇见人鱼,可是王子未曾注意到海里的精灵,精灵…连跻身悲剧的资格都没有……啊!我不是在埋怨啦!只是有感而发。」

「照你这么说,那么海里的精灵原来是最悲情的角色,如果还没人欣赏,就太可怜了。」

我像是你妹妹,不用欣赏啦!

「雨乔,记得告诉我公演时间好吗?」

「好。」

她不会说的。海里的精灵虽可怜,但研究所考试更重要。



回到公寓已经快九点了,宇乔说他还要继续念书,顺便祝雨乔公演顺利,另外要她早日和社团的女同学和好。

「虽然是对方不对在先,不过你们都属同一个社团,还是好好相处吧!」

「放心吧!」

雨乔的异性缘很好,同性缘更不错,没用什么特殊手腕,就是可以让人喜欢和她在一起,不过那是要同她有点交情之后,不然会像杨柏圣所说的,认为这女生很酷。

「晚安。」

宇乔对她笑了笑,她则举手摇一摇,看着他自口袋中找到一串钥匙,挑出正确的那只,花了五秒钟才将门打开,然后忙着制止迎面而来的过动儿念念。

雨乔此刻的思绪很乱,天马行空,她想到了宇乔对她说过的「庆幸」,也想起社团女同学指控她巴着学长不放,连美乃滋和海里精灵都在发胀的脑子里跑来跑去。

『幸会了,雨乔。』

忽然,所有的光景只剩下三样东西。

宇乔的笑容、暖暖的冬阳、狭窄的廊道。

当时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现在,如同「茶花女」那场歌剧的共鸣,虽无法一字一语地透彻言明,但似乎有点懂了,因为他们之间那个磁场定理,南极和北极不论少了哪一方,都将无意义。

「回过头来,回过头来,回,回,回啦!」

雨乔在心里开始默念,像在下咒,眯起眼睛,伸出右手掌对着宇乔的背影。

他走进屋,有点踉跄,因为被念念绊了一脚,接着便关上门。

雨乔失望地垂下肩,停止咒语。

「怎么了?还想玩谁先进门的游戏?」

然而磁场定理是不变的,也永远不可能失灵,即使没有魔法咒语。

他在玄关停住,单手握住铁门的柱栏,再一次对她微微笑,很像囚犯的姿势,和他安逸的面容十分不搭。

雨乔不语地摇摇头,收下双手置在身后,清丽嘴角神秘兮兮地扬起一抹神气,的确,幸会了,学长。
「后天的联合舞会,你会去吗?」

「不会。」

「为什么?」

「我要打工。」

「那舞会听说会办得很棒,而且又延长到午夜十二点耶!请假一次嘛!」

「我才不会拿薪水开玩笑。你要点什么?」

「算我求你,就那一次,好不好?我要义大利面。」

雨乔飞快写好订单后,才狐疑盯住死缠烂打的杨柏圣:「为什么?」

「那一天刚好是我生日,你不为我庆生吗?」

「……我会送你礼物的。」

「你来为我庆生,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其他的我不要。」

「好。」

说完,便轻快溜到柜台缴订单。杨柏圣的义大利面出炉了,她趁着热送到他座位上。

「你真的肯为我请假一天?」

「是呀!」

「为什么?」

他喜出望外,雨乔边对着烫着的大姆指吹气,边说:

「省下买礼物给你的钱,可以抵过我一晚的薪水。」

「你真势利耶!啊!我还要蛋蜜汁。」

雨乔又写好订单,前往柜台的曲折小径上,她以训练有素的目光补捉住墙角边还有一桌尚未点餐,连柠檬水都没上。

而,那一桌的客人正在看着她,仿佛早在她发现他们之前就先注意到雨乔了,所以他们空等的不是餐点,而是雨乔。

宇乔和夏芸学姐,两人都对她招招手,他们在这一刻忽然很有夫妻脸。

「第一次来捧你的场,制服很可爱喔!」

夏芸学姐一身朴素的长裙洋装,松松挽起长发在脑后,比之她的成熟婉约,雨乔身上的奇装异服便相形见绌了。

「你们…来吃饭啊?我帮你们点餐吧!」

宇乔点了凤梨炒饭,夏芸则要小火锅。

「那…附餐呢?有咖啡、红茶和果汁。」

「宇乔一定要果汁对吧?呵呵…你是守旧派的人呢!」

夏芸学姐信心满满地抢他台词,宇乔也不甘示弱地笑说:

「你每一回不也都非红茶不可。」

是,是,果汁和红茶。她慢慢写下,白纸黑字,仿佛这两样饮料就应该这么天经地义地并列在桌上,合适而登对,在他们相识这漫长的四年当中,如同他们自然的谈笑,果汁和红茶的存在已经根深蒂固了。

站在他们桌前,雨乔觉得像喝了那杯被遗留下来的咖啡,苦苦涩涩的。

「你的蛋蜜汁。」

「谢谢。」杨柏圣的义大利面吃得很慢,雨乔再度过来的时候还剩下一大半:「关于生日礼物,我可以要求一点附带条件吗?」

「什么?」

「舞会中的慢舞可以和我一起跳吗?」

「我跳慢舞会很别扭、很奇怪。」

「有我带你啊!」

「再说吧!有客人进来了。」

「等一下,我还要起司蛋糕。」

她打住,插起腰:「为什么不一次点完?」

「嘿嘿…这样我们才可以一直讲话。」

雨乔知道,杨柏圣为了制造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在「蓝色」砸下不少钱,也因为如此,老板对雨乔不错。

「要讲话,不一定要在店里啊!」她看看天花板上蜿蜒的藤蔓,用笔戳戳太阳穴:「像…跳慢舞的时候就可以说了。」

杨柏圣高兴得张大嘴,她在他说话前先一个箭步溜到门口带位,没想到又是同系的人。

「嗨!小ㄩ/ 乔,今天要打工啊?」学长们闹哄哄地进来,不仅看见雨乔,也眼尖地逮住墙角边的一角:「唷!那不是大ㄩ/ 乔和夏芸吗?约会被抓包啰!」

他们说这是「约会」,害夏芸学姐很不好意思,但宇乔除了要他们别闹了,并没有多加反驳。上一次在舞会中也是如此,班上同学怎么也不罢休地坚持两人共舞,如果宇乔拒绝,那么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夏芸学姐会变得尴尬万分,总之,系上一致的认知中再不容许他违反天理了。

「这是学姐的红茶,这个呢…是学长的果汁。」

将两只造型特别的玻璃杯各放在他们面前,雨乔顿时想起那天的酱油和美乃滋也曾经楚河汉界地,横跨在她和宇乔中间。

「雨乔,我们正在说毕业后的事。」宇乔说。

「毕业?」

「是啊!今年我们大四的就要毕业了,你的直属学长有没有打算把课本留给你呢?」

「这个…没听他提过耶!不过…」

不过她的直属学长和她一样,也是个惜金如命的人。

「需要的话,不用客气,学长这边可以帮忙喔!」

「可是…学长也得照顾自己的直属学弟啊!」

系上同学都看得出大ㄩ/ 乔很疼小ㄩ/ 乔,连男生都会眼红。

「不要紧,不够的,学姐这边也可以支援你呀!」

夏芸学姐人很好,对谁都好,不是做作,而是使命感使然,雨乔很喜欢她,她常常希望自己有一天…有一天也可以回报些什么。但,对于什么都好的夏芸学姐,除了宇乔学长,她实在想不出帮得上忙的事。

「这几个月,我们一起好好努力,然后一起上台大。」

夏芸学姐慢慢地说,像在许愿,然后稍稍敛起脸上柔和的笑意,吸了一口红茶。

「台大啊…」宇乔没喝果汁,净用吸管搅圈,不很确定的样子:「似乎所有的心血、希望和将来都放在它身上了。」

「当然啦!这不是我们的第一志愿吗?」

对了,大四的即将毕业,第一志愿是台大,宇乔学长和夏芸学姐就要离开。

「小姐,小姐,你在干嘛?」

邻桌客人的遏止声叫雨乔猛然回神,有一道小小的瀑布,从她手中的水壶口流泻至满溢的杯缘,再由桌面滴淌到地上。



雨乔下班后,在路上遇到刚送夏芸学姐回去的宇乔。

「怎么了?低气压喔!」

就算她的心情刚飘来一片小小的乌云,他也能察觉到天气的变化。

「挨骂了,被老板警告下次要小心一点。」

「为了什么事呢?」

「害客人差点在店里上游泳课。」

连她的轮鞋都发出有气无力的滑行声音,宇乔小跑步跟了上去,一手按住她的头:

「嘿!老板说的没错啊!下次小心一点就好了,这一次就算了吧!」

她煞住轮子,瞪他,噘起嘴,拿开他的手:「学长,这种动作是对小孩子做的。」

就算要当她是妹妹,也不能是小妹妹啊!

「哈哈…抱歉,抱歉,大概是学长年纪又要变老一岁了,才会觉得学妹像小孩子。」

「变老?学长的生日快到了吗?」

「是啊!后天。」

后天!后天?

后天是联合舞会,也是杨柏圣的生日,这…这么巧?

「那…学长会办庆生活动吗?」

「不行,目前以研究所的考试为重,更何况那天是联合舞会,很多系上的人都会去参加,我今年打算过一个安静又用功的生日。」

「也就是…学长在图书馆念完书就会回来了?」

「是呀!怎么对我的生日这么好奇?你想为我庆生吗?」

他含笑着看她,不怎么认真。雨乔掉过头,朝着公寓加速直排轮的滑行:

「没有,那天我也会去参加舞会。」

然后提早离开会场,那么,应该还来得及在午夜前做出一个香草蛋糕吧!







「面粉、糖、香草粉,还有…奶油,嗯!应该都差不多了,对了,还有蛋。」

小芹斜眼看着她将所有材料摆在厨房桌上,摇摇头,继续将指甲一小块的空白涂满金粉:

「参加完舞会,又要赶回来在十二点之前做出一个蛋糕,会不会太操啦?」

「料理的事我很拿手的,顺利的话在一到两个小时之内就可以完成。」

「单亲家庭的小孩子真的都很能干耶!下次也教教我嘛!不过,为什么不干脆外买一个就好?又方便又漂亮…啊!我不是说你做的不好,只是没必要那么拼命吧!」

「因为…」她将蛋一颗颗从冰箱拿出来,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桌上:「因为…学长送我的手机也不是用买的。」

「哼…」小芹不怀好意地扬起一边嘴角,吹吹亮晶晶的指甲说:「恶心死了,不过够学长感动得痛哭流涕啰!」

「不、要、想、歪。」她将抱枕朝小芹扔去,走到门口穿外套:「快走吧!跟杨柏圣约八点在会场见呢!」

「喂!先说好,别跟那家伙提我男朋友的事喔!」

小芹最近交男朋友了,外表条件很不错,就是那种大众化的好看外型,听说交过三任女朋友,只是雨乔不喜欢他动不动就对小芹勾肩搭背,小芹说那是他爱的表现。

「放心吧!我已经警告过杨柏圣,他如果敢再乱说话,我就替你出气。」

小芹没说话,表情有点复杂,安安静静地穿好外套,再一次要她别说出去就走了。

小芹,是一个心思很透明的女孩子,喜怒哀乐总会毫不保留地流露,反正她也无心隐藏,所以十分明了易懂。然而方才缄默的她倒让雨乔揣测半天,似乎别让杨柏圣知情这部份是对的;而怕他会乱说话这顾虑是不对的。



「嗨!小芹。」

可以确定的是,小芹还没原谅杨柏圣。

会场门口,她无视他努力放下身段而挤出的笑脸,扬头就走,气得杨柏圣好不容易砌成的笑容瞬间瓦解。

「杨柏圣。」

不能让一个小芹破坏了今晚的兴致,好歹…好歹雨乔来了。

「雨…雨乔?」他从头到尾将她看了一遍,又凑上前辨识五官,怎么看,都跟他想像中前来参加舞会的女孩子大相径庭:「你为…为什么穿这样?」

贴身T恤,低腰牛仔裤,名牌步鞋,不施脂粉的脸蛋固然清秀,但最属天外飞来一笔的则是她完全藏入棒球帽里的长发。

活生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很奇怪吗?」她不好意思地压压帽檐,说:「如果不这么穿,跟你跳慢舞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别扭。」

「你打扮成这样跟我跳慢舞,别扭的人可是我了。」

「一定…要把帽子拿下来吗?」

「求求你,拿下来吧!」

雨乔思考良久,才将帽子摘掉,当长发一股脑全落了下来的刹那,杨柏圣看呆了,颇有武侠片中女扮男装的女主角恢复女儿身的那种震撼和惊为天人。

「雨乔…真漂亮。」

他说得很着迷,雨乔因此又把帽子戴回去:

「漂亮不用你说,我知道,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说这种话很客套的。」

「我才不是跟你客套,只是没想到雨乔原来可以这么美。」

不论是搭讪或奉承,这一类的赞美虽然听多了,但唯有杨柏圣,他说得太认真、太单纯,令雨乔双颊泛起淡而美的红,是春天樱花的颜色。



杨柏圣的朋友在喧嚷的会场一角自成一格,见到雨乔,仿佛早就风闻其名,极尽所能地损起杨柏圣来,有的人甚至已经将雨乔认定成他的女朋友了。

「不要乱说啦!女孩子会很伤脑筋耶!」

出乎意料,他竟也正气凛然地否认,很有大侠风范。

快舞时间,一群人玩得很疯,等到DJ透过麦克风感性地宣布下一曲为慢舞时,杨柏圣微微喘着气,来到雨乔面前,伸出了手:

「可以…请你跳舞吗?」

她将手交给他的那一秒,四周又开始欢呼,杨柏圣在鼓噪声中带着她步入舞池。

慢舞,充其量只是两个人慢慢地踏步旋转,很少会有人真的把专业的华尔滋秀出来。

「雨乔。」

「唔?」

「不是我想吃你豆腐,不过跳慢舞还离得这么开,很难看。」

「喔…」

她看看旁边拥搂得天衣无缝的一对男女,才稍稍将距离拉近一些,然后经过一分钟,便听见了杨柏圣的心跳。真奇怪,在这么吵杂的会场竟能听见他愈发加快的心跳声,是她听力太好?还是杨柏圣的的心脏太有力了?

「你…刚刚玩得太过火了对不对?」

「什么?」

「你的心跳,很快。」

他噤声,很窘地发现自己「噗通噗通」的脉搏,经雨乔一提,速度好像又变快许多,他低下眼,雨乔还困惑地望着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不然我的心脏真的会过劳死。」

「…为什么?」

「因为,我正在跟喜欢的女孩子跳舞啊!傻瓜。」

他说她傻,是无限的多情和怨怼。

「我不看就是了。」

雨乔匆匆掉向被闪烁霓虹投映得五彩缤纷的地面,糟糕,似乎连她的心脏也不听话了。

由于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雨乔好几次因为跟不上节拍而踩到杨柏圣的脚。

「对不起,对不起,好笨对不对?我不知道慢舞这么难……」

「没关系啦!幸好不是我踩你,你体重轻,我一点都不觉得痛。」

「真的假的?别死鸭子嘴硬喔!」

「我现在太高兴了,除了开心,感觉不到其他知觉。」

他左边脸颊那很浅很浅的酒窝加深了一些,像一枚不朽的烙印,他在其上许下千年不变的誓言,所以才能如此恒久、灿烂。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

「谢谢你。」

这里是大学会堂,不能再把山猪叫出来化解她的局促不安,因此她只能想到生日快乐。

悠扬旋律在掌声中结束了,雨乔转身要走出舞池之前,右手忽然被拉住,她回头,看着杨柏圣在散开的人群中款款凝注着她:

「雨乔,我还是想知道…我可以喜欢你吗?」

她杏目圆睁,依然让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掌心中。

偶尔,她会这么想,如果能喜欢上这个拥有浅浅酒窝的男孩子就好了,只是偶尔而已。

「杨柏圣!你们在拍戏啊?跳得那么投入。」

又是快舞,那群朋友很快近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杨柏圣暗暗对她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然后去应付朋友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闹。

雨乔顺势抽回手,发现手心微微汗湿,她知道有一半是自己的紧张所造成,另一半则是杨柏圣的。



墙上大壁钟指着九点五十分,杨柏圣老早被外系的朋友找去,现在下落不明,雨乔在愈晚愈拥挤的会场中找他不着,便交待他朋友自己要先行离去。

抵达公寓正好十点整,宇乔学长的房间是暗的,那么她可以在他回来之前把蛋糕做好,当作他夜读的宵夜。

香草蛋糕完成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一分。

雨乔第一次跑到门眼偷窥对面动静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转开电视赶上整点新闻是十二点整。

雨乔第二次将眼睛紧紧凑近门眼则是十二点零五分。

从打盹中惊醒过来已经十二点四十二分。

雨乔再忍不住开门出去探视的时间正是十二点四十二分五十秒。

奇怪,房间还是暗的。

「雨乔?」宇乔在这时候回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半透明的塑胶袋:「你还没睡呀?」

「学长……」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做了一个蛋糕给你喔!我知道你喜欢香草,可是这个凌晨已经不属于你的生日了耶!

不对,不对,说什么都不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好!」

在心中默数完毕,发现宇乔正很有兴味地瞅着她笑: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呃…学长念书念到现在吗?」

「不算是,后来庆生去了,记得吗?今…不,昨天是我生日。」

她当然记得,却也记得他说过不庆生的。

「夏芸说同学们不是在念书,就是去参加舞会了,如果生日那天还孤伶伶的一个人,未免太可怜,所以她替我买了一个蛋糕庆生。」

「咦?夏芸学姐帮你庆生…?」

「是啊!对了,」他提高手中的塑胶袋:「这是剩下来的蛋糕,我们两个吃不完,就让我带回来,你饿不饿?」

夏芸学姐的人很好,夏芸学姐喜欢宇乔学长,夏芸学姐理所当然不会错过他每一个重要的日子。

「雨乔?」

她怎么会没想到…?

「雨乔?饿的话,我们一起吃啊!」

她为什么…为什么会去做那个香草蛋糕呢…?

「雨乔?」

「我…不吃了,待会儿就要睡觉,不吃东西。」

她终于出声应他,然后下意识用身体挡住门口,叫宇乔更好奇地进前几步:

「怎么?身后藏东西啊?」

「没有啊!」她完完全全将门缝遮住,笑一笑,一溜烟跑回房间:「学长晚安。」

香草蛋糕,稳稳摆在客厅茶几上,大辣辣地直映入她眼帘,雨乔随即闭上视野,深深呼吸,一股连在拥挤舞池都没有过的窒息感牢牢勒锁,勒到胸口酸疼,她认得这种前兆,会让眼睛发热。

「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到七的时候,雨乔缓缓睁开眼,垮塌地往硫化铜门一靠,咬着唇,端详偏雪白色系的蛋糕,白,很冷绝的颜色,她再度阖上双眸,想像头顶下起一场大雪,大得足以淹没她眼眶过高的温度。

铃─!

电铃大响,她吓得跳离门口,拍拍胸腑,才挨到门眼看出去,是手持安全帽的杨柏圣。

「你怎么来了?」

「刚刚才知道你先走,我在会场找你老半天,手机也打不通,后来有人告诉我你先回家了。」

「对不起,我的手机没电了。」她有些惊讶,惊讶他现在才得知她的去向。

「不用道歉,是我爱玩,自己跑到别的地方打混得忘了时间。」

「那,你过来是因为…」

「我担心你提早走是因为被闹得不愉快。」他看着她、说着话都非常小心:「我朋友就喜欢开玩笑,你不要在意,他们对谁都这样,我已经警告过那些家伙了,总之啊……」

「杨柏圣。」她拿出他的名字阻止他毫无头绪的辩解:「嘿嘿…我完全不放在心上啦!」

见她笑了,他才敢恢复原来的嘻皮笑脸:「那就好,我差点忘了,傅雨乔是超合金打造的,虽然又冷又酷,可比什么都坚强。」

继奕和宇乔学长之后,杨柏圣是第三个说她坚强的人,偏偏他们每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都是最脆弱不堪的。

雨乔淡淡地微笑,想不出半句话来答接。

「欸?那不是蛋糕吗?」杨柏圣瞟见桌上的蛋糕,脑筋动得很快,快得令雨乔措手不及:「该不会是你特地为我做的生日蛋糕吧?」

她站在他面前,怔了一分钟之久,以致杨柏圣一厢情愿的想法更加坚定。

「所以你才提早走,是吗?我猜的对吧?」

他的笑脸向来明亮,像夏日太阳;他的酒窝则是让微风撩拨过的涟漪,可以化开愁绪。

如果她说「是」,那么阳光和水纹都将会加深扩大。

如果她说「是」,她可以想像得到他会有多么高兴。

如果她说「是」。

「不是,这蛋糕…是给另一个过生日的人。」

阳光和涟漪在下一秒褪去,她顿时置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有种风雨欲来之势。

「是…谁?」

「我学长。」

「那个宋宇乔?」

「嗯!」

「所以,我不能喜欢你,是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杨柏圣会一猜就中,也不明自己怎么就呆呆站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不记得后来怎么又剩下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只是那道骤然伤楚,曾经很迅速地掠过杨柏圣沉郁的面容,宛若利刃,轻而快地劈划雨乔仅有的超合金,以及才刚笼罩着她的皑皑白雪。

「早知道…就不做什么蛋糕了…」来到桌前,一种挫败感重重沉落,压制得她一骨碌跌坐在地板上,困难地喘息、哽咽:「一、二…三…四………………失败了……」
 
雨乔不再做香草蛋糕了,这是她第二次的放弃。



「你不要一副好像得了忧郁症一样嘛!到底发生什么事?」

下课时间,小芹陪她到走廊上,见她双手平靠扶栏趴着,似乎楼下有什么光景吸引她的注意,又似乎她呆滞的目光根本什么也没看。

「小芹,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笨后羿。」

「啊?笨…后羿?」

「嗯!」她茫茫然转向天空,眯起眼,作出拉弓的姿势:「原本天上有十个太阳,后羿为民除害,射下了九个。」

「这我知道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啊…我笨得也把最后一个太阳『咻!』地射下来了。」

她一直认为,宇乔学长的笑容是冬天的太阳,温度并不高,在寒日中却相对地暖和;而杨柏圣的笑容则属于夏天,有时亮得刺眼,但,如果夏天没有了艳阳,就不是夏天了。

杨柏圣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和她见过面,她明白为什么,所以也没主动找过杨柏圣,她,正过着一个冷飕飕的夏天,而冬阳又是她不能触及的星球。

「换一个角度来想,这样也不错啊!好歹可以让那杨柏圣对你死心了。」

「如果一定要伤他的心才能让他死心的话,我才不要。」

「不伤心,怎么能够死心呢?笨。」

小芹知道来龙去脉之后,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有一点点高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死对头阴沟里翻船的关系。







杨柏圣有意避开雨乔,而雨乔则继续闪躲宇乔学长,即使两人很巧地被安排坐在一起,她也有办法将自己和宇乔阻隔起来。

系上送旧活动老早就结束了,但一群私交很好的学长姐相约到他们常去的「白兰山庄」,找了几位学弟妹,再办一次私人的道别活动。

租了两辆九人座的车子,雨乔和宇乔正好坐在同一车的后座,后座只有他们两个,而对方势必成为彼此的交谈对象。

谁知雨乔一上车就拿出随身听,放进新买的CD,然后将耳机用力地塞住耳朵里,按下「PLAY」的键。她说这张专辑还没听过,非得一听为快。

宇乔不好打扰她的雅兴,枯坐一会儿,便和前座的夏芸他们聊天。

雨乔起初真的很专心在聆听歌曲,后来,后来她的视线转而停泊在车窗上,外面两侧夹道还有一些零星的油菜花田,没有上次搭火车时看到的那样多,它的花季似乎到尾声了。

她猜,宇乔学长不会知道,阳光沾着他的发,看起来像岁月的银丝;他也不会知道,车窗外的油菜花,和他端雅的倒影非常搭衬;他应该不会知道的,因为当雨乔偷偷观望他映在玻璃上的侧脸时,他专注的是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金黄花田。

然而当他不经意地移动视线,在车窗遇见她的眼睛时,雨乔已经闪避不及了。

「要不要吃饼干?」

他将一盒饼干递过来,雨乔只抽出一片,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雨乔,晚上方便出来夜游吗?」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摘下耳机:「怎么会突然提到夜游?」

「没什么,只是想带你看星星,我知道有一个地点很棒。」

现在他已经突破心防,可以摆脱往事羁绊地看星星了。

「不要,我怕冷。」

白兰位在新竹线的尖石乡,一个海拔高到严冬看得见飘雪的山区。

「是吗?也对,那里晚上挺冷的。」

他说到天气之后便不再开口,把玩一下手中的饼干盒,然后继续和夏芸说话。

其实雨乔的身体和骨子都很好,只是,有心理障碍。



白兰山庄,是一对许姓夫妇的私家木屋,系上常常到这里办活动,久了,跟许姓夫妇很熟。许姓夫妇是原住民,为人豪爽好客,每次这些大学生又来造访,便二话不说出借他们的木屋和伙食。

雨乔就来过两次,许妈妈很喜欢她,因为她在厨房里帮上不少忙,贴心得跟自己女儿一样。

「雨乔,怎么这次来一点精神也没有?来,许妈妈帮你做飞鼠大餐补一补。」许妈妈强而有力地将她拖往厨房:「以前看到的雨乔可不是这个样子喔!」

「许妈妈,以前我还没做出一堆蠢事,现在…现在我蠢到去伤害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她用几乎快哽咽的声音嘟哝回答,任凭自己被踉踉跄跄地拖曳。

「就算是那样,我也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来,你和许妈妈一起做一顿香喷喷的山产料理,我老公应该已经打猎回来了。雨乔,来到山上,就要忘记山下不愉快的事。」

她不是故意的吗?如果她愿意说谎的话,或许事情还不会闹得这么难堪,那个香草蛋糕还可以让杨柏圣吃个精光,她怎么…怎么就是不肯说谎?

这时,夏芸学姐匆匆忙忙从厨房跑出来,有着落荒而逃的窘迫,身上还穿着围群,脸色却十分惨白,捂着嘴,看起来快吐了。

「对不起……我……」

雨乔目送着她从身边跑走,冲进厕所,等来到厨房,才看见两只被散弹枪打得血肉模糊的飞鼠横躺在料理台上。

夏芸学姐在厕所待了五分钟才出来,现在宛如一只受惊的金丝雀曲缩在客厅沙发上。

「学姐,」雨乔递来一杯温开水,挨在她旁边坐下:「你还好吧?」

「嗯…」她点点头,左手紧握一条捏皱的手帕不肯放,右手自嘴边拿开去接那杯水。

「你先休息一下吧!厨房那边我来帮忙就好。」

「不好意思啊!雨乔,学姐真没用。」

她按着胸口,不停地吸气,又不停地咽口水,看起来气喘病正在发作。

「别这么说。」

学姐这样很楚楚可怜的,男孩子就是喜欢这样的女生。

「我小的时候一直都希望将来能当护士,可是我这个人又很怕血,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但…心里还是不甘心,后来有一年暑假宇乔找我一起到医院当义工,我知道他其实对医院的工作没什么兴趣,只是他常常听我在抱怨自己的遗憾,所以…」

她没再讲下去,耸耸肩,抿起一抹既感激又抱歉的笑意。

雨乔则因为话题转向宇乔,而不自在地换了坐姿。

「学姐说过,学长人很善良。」

「是啊!一个人善良,老天会有所回报的。」她飘忽的视线自落地窗望了出去,不知望见了几年前的光景:「宇乔就在那一年认识同样来当义工的女孩子,念学校的外文系,长得很漂亮,很会打扮,也很会逗他开心。」

雨乔再度笨拙地盘腿而坐,话题又跳跃到那个看星星而死的女朋友,还是一样尴尬。

「他们交往的时候,还颇受学校同学注目呢!那女孩子后来跟我们班也很熟了,到过这个山庄几次。」

雨乔随手拿起桌上开封的洋芋片吃,让洋芋片吵闹的破碎声代表发言。

「她过世之后,宇乔消极了好一阵子,大家怎么安慰都没用,没办法,毕竟是自己心爱的人死了。你知道当时他做过最堕落的事是什么吗?」

喀滋喀滋。雨乔摇摇头,像只花栗鼠努力地啃果子,洋芋片一片接一片。

「那时候,宇乔学会抽烟,也开始喝酒,他不闹,就是静静待在房间里。嗑药的人还有一个麻木的灵魂,而宇乔的灵魂…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喀滋喀滋。雨乔垂着眼,逼自己只看不停掉在身上、沙发上的碎屑,如果看着夏芸学姐,就会触见她难过的泪光在眼角泛动。

「他那个人净叫我们这些好朋友为他心疼,常常…常常我多希望那个女孩子没死,还好好地安然无恙,这样,宇乔才会更认真地活着。」

「学姐…学姐,学长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别再提过去的事嘛!」

夏芸学姐的声音已经哽咽得很严重,而她自己的手帕还不动声色地握在手中,雨乔只得将自己的手帕借给她。

「谢谢。」她礼貌地对她颔颔首:「不过呢…宇乔最近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失魂落魄,不严重,但他那个人连一丁点的坏情绪都藏不住。」

「为什么?」

难道是那个女朋友的忌日到了?

夏芸学姐让泪水润得闪亮的眼眸自帕缘抬起,神秘兮兮地落在她身上:

「为了一个不理他的学妹啊!」

雨乔闭起好奇的嘴巴,抽回身子,继续摸索圆筒里的洋芋片:「我…没有不理他啊……」

「还说,连学姐都看出来了,你故意冷落宇乔,为什么呢?」

「没有。」她很铁齿,喀滋喀滋地咬起饼干:「学长跟你告状的?」

「是我主动问他的,他说雨乔好像在生他的气,却不让他知道,所以很担心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得罪学妹了。」

其实宇乔学长是无罪的,是她自己一股闷气在作祟。

夏芸学姐见她嘴巴已经拉上拉炼,只好放弃追问,优雅地下了沙发,散步般来到落地窗前,一手轻轻贴在其上,她的体温在玻璃晕开一层薄薄雾气,背影像极了琼瑶笔下多愁善感的女主角。

「那…雨乔,可不可以请你,至少在这里别对他太冷漠呢?」

「为什么?」

「就是这座山…」她的手掌更用力地压贴玻璃,仿佛就快触及到远方山峦:「夺走了那个女孩子的生命。」

真的不知道原因,宇乔和夏芸学姐都不提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宇乔称她「我的女朋友」,夏芸学姐叫她「那个女孩子」,就连雨乔自己,还是没有想要询问的念头。

也许,是身为杀人凶手的这座山的禁忌。



木屋外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他们在晚餐后升起营火,一位大四学长带来一把吉他,一个晚上的歌曲和游戏,直到大大的营火成为小小的火苗才结束。

后来雨乔和小芹被一群学长姐找去打牌,他们先玩「心脏病」,雨乔起初玩得很起劲,但她突然在这场扑克牌争夺战中真的心脏病发,心,紧紧、紧紧地纠缩一下,太过用力了,而有一点点疼痛,这个疼,令雨乔恍然大悟。

学长的女朋友是在这座山上看星星死掉的,学长今天早上曾经邀她一起去看星星,因为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很棒,然后,然后她跟他说不要。



是不是每一个被拒绝过的人都显得很沧桑?而,那个拒绝的人则是可恶的大坏蛋?

雨乔远远望着篮球架下的宇乔学长,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心里内咎莫名。

那颗橘色篮球随着他漂亮的抛射手势,总能神奇进篮,今晚,他的命中率出奇的好,雨乔蹲得两腿发酸,也等不到空档可以过去找他说话,所以开始发呆,幻想当年那个抽烟、喝酒的学长现在已经是素食主义者了,是谁改变了他呢?学长自己?还是夏芸学姐?

「雨乔!」

不,不,不是她,那时她还没进大学………

「咚」地一声,她的头顶被篮球重重砸了下去,球又高高弹开,滚到赶来的宇乔脚前。

「雨乔,没事吧?痛不痛?」

心,不痛了;头…头…头顶好像插着一根特大号的针筒一样。

「对不起,我没看到你,所以……你把手放开,我看看。」

「不用了。」雨乔将窜到眼眶的热泪又强吞回去,拿开抱住头部的双手:「肿了一个包,我知道。」

「要不要到屋里去检查一下?里面比较亮。」

「不要,太亮…不能看星星。」

他还是蹲着,会意不过,她也没起身,凑近他有点傻气的脸。

「学长,可以请你带我去看星星吗?就去你白天说的那个很棒的地方。」

她忽然变得大胆。要作某种了断之前,如果不是特别犹豫,那就是特别果决。



视线不怎么好的关系,她不太能记住到达那个很棒的地方的路线,依稀是走了一段上坡的羊肠小径,右转,又是小径,再右转,弯下腰通过一棵不知名的树木,枝干长得很低,而在小小隧道之后,便是豁然开朗的草原,很有桃花源记中的渔夫找到桃花源的惊喜。

雨乔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没说什么话,抬头看着天空繁星,离开宇乔身边慢慢地往前走,似乎走到平原的正中央,停住,轻轻叹息:

「好漂亮……」

其实除了星辰的亮光之外,再看不见其他景致,黑暗自脚底一直延伸到更远的边际,她不自禁倒吸一口春寒,对这庞然无边的孤绝有些颤栗,星星虽美,光线却是冷的。

「我们…好像站在地球的末端,前面黑得看不见的地方就是地平线了。」

她好奇地继续启步往前走,手腕蓦然被攫住,那下的力道令她一阵疼。

「到这里就好,再过去…就是悬崖了。」

再过去,就是当年的案发现场。

她让他严厉而悲伤的目光慑住,点点头,低头看自己被他抓握的手腕,肯定是红了。

「学长,你为什么想带我来这里?」

他们并肩而坐,沉默片刻后,雨乔问他。

「唔?因为这里的视野很好啊!」

「我是说,你怎么会想找我来,而不是找其他人?」

「因为你喜欢看星星啊!」

对喔!她怎么没想到。

雨乔咬咬唇,手指头玩起地上的草来,转三圈,放开,再倒转三圈,放开。

「雨乔,最近…是不是在生学长的气?」他挨近,好端详她脸上朦胧的表情,雨乔却避得更远:「肯定是,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我不是在生气,只是…一点点的心理不平衡,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灵活的指头转得太过火,草叶应声而断。

「是什么事?跟我有关对不对?」

「……」

「我们以前什么话都聊的,如果是我害你不开心,那就更要让我知道了。」

「……是蛋糕。」

「咦?」

「我做了一个蛋糕,平时我都做给家人吃的,那是第一次…第一次为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做蛋糕。」

「所以,那个人很特别啰?」

她停顿一会儿,安份不下的手指头又缠上另一根青草,转圈,放,转圈。

「嗯,因为特别,所以我只想让他一个人吃那个蛋糕,可是…他已经先吃了别人给他的蛋糕了。」

「不能…两个蛋糕都吃吗?」

「学长,酱油和美乃滋和在一起能吃吗?」她见他一头雾水地摇头,便认真地说下去:「我认为,男生只能吃一个女孩子为他做的蛋糕,因为女生只为一个男孩子做蛋糕。」

「啪」地一声,小草又在她手中断成两截,雨乔索性抱起双膝,将下半边的脸藏入又高又厚的领子里。宇乔看看她,又看看地平线附近的星星,再看看她,问:

「学妹,我不懂的是…如果亲手做的蛋糕不行,为什么不用买的?」

这一次,她停顿得更久,然后慢慢移动眼珠子打量他疑惑的面容,单纯,但欠揍:

「学长,恕我直言,你…你是不是很迟钝?」

他笑了:「好像是吧!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学长,别低估自己,不是好像,正是如此。」

那么,夏芸学姐到底是花多少年时间,才换得他一声「我懂的」来回应她的情感?

雨乔拍拍长裤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学妹,你是不是又在生气?」

「学长,你知道吗?大学这一年,我已经放弃两样很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

「第一样,是期待;第二样,是香草蛋糕。虽然人家说,事不过三,可是…如果真有第三次,学长,我一定会死的。」

她在案发地点提到「死」,令他不由得起身,焦郁地注视雨乔平静的侧脸,当发丝逐风拂掠而过的时候,便会带起淡淡伤楚。

「你眷恋的是死亡的肉体,我却更在乎垂危的心灵,深怕再这样下去,我活着,等于死了,像吗啡上了瘾,那样的执着我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她的声音在骤风中荡漾,忽远忽近,虽然就在他一臂的距离之内,而雨乔带着遗憾的微笑从来没这么遥远过,并且和她在惠荪林场扔掉那只手机时的笑容很神似。

「学长,你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过很多事你都不懂的。例如你觉得我像你妹妹,但,我不可能是,因为我们不同姓,不同血缘。还有,你将过世的女朋友牢牢放在心里,却不懂夏芸学姐还活着,很努力地为你活着。学长,死亡只要往下一跳便是了,活下去,可比任何事都要值得奖励,是不是?」

「是的,关于夏芸,她一直在我心里占着不小的份量。」

她低垂着睫毛,既放心又伤心地笑一笑,然后倒退走了几步:「我真的要回去了。」

「雨乔…」

「学长要继续看星星也没关系,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雨乔…」

他喊了她的名字两次,两次都没再说下去,雨乔在他欲言又止的凝注下,退得更远,最后索性转身跑开:

「我要走了。」

她在一片星光灿烂下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跑得很快,犹如比赛到了最后冲刺,如果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么今晚的一切都能凄美地收场,如果顺利的话。

可是雨乔跌倒了。

脚下被顽皮孩子所结的草结给绊倒,整个人扑下去,跟那天夜里她溜直排轮滑倒的姿势一模一样。

她恼地捶了一下地面,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和学长一起的时刻跌倒?还跌得很难看。

「雨乔!」宇乔赶过来,也是蹲在她身边,看她将脸埋在草地中:「要不要紧?」

「……」

「学妹,这里很冷,再不起来就要感冒了。」

「……」

「学妹,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

「学妹,是不是又让哪个人给放弃了?」

「…笨蛋……」

「唔?」

她撑起身子,爬起来,上下拍去身上的草屑,然后恨恨瞪他:「笨蛋。」

「是…骂我吗?」

这学妹平常对他很有礼貌的。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难道是骂我自己吗?笨蛋。」

雨乔掉头又跑,速度比刚才还快。

「雨乔!」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窜入那个由低矮枝干架成的隧道后,声音也跟着变小了,然而一冲出隧道之外,雨乔紧急噤声,紧急打住,及时停在离那个人不到二公尺的定点。

「我在山庄没看见你,所以出来找找看,你…和宇乔在一起?」

夏芸学姐问。







夏芸学姐问她,她相信夏芸学姐其实很清楚的,所以回答「是」。

夏芸学姐没再说什么,雨乔也不多作解释,何必愈描愈黑呢?



隔天,许妈妈说半山腰有一个地方叫「花园」,政府有意将那一带辟为景点,所以种植大量花草,希望有朝一日真能名符其实地成为又广又美丽的花园,她自愿带他们一游。



「不过政府又不细心照顾这边的植物,你看,那边的樱花树、梅花树都快死光了。」许妈妈挽着雨乔的手,一面惋惜,一面带她到一个下坡的石道阶梯口:「还维持得很好的,就是这条小径了,来,我们一起走下去。」

小径由平厚的石块砌成,蜿蜒而下,有点螺旋楼梯的味道,许妈妈特别指着小径两边低矮的花丛给她看,她说每一小段路上种植的植物都不同,三色堇、日日春等等。

她们走到底,许妈妈要她抬头看看她们走过那条小径。

「上面有我们的教会,每 次和这边的朋友聊完天,我们就会一起走这条路上去作礼拜,我喜欢延路哼着歌,像在走天国路一样。」

「天国?」

雨乔似懂非懂地望着美丽小径弯弯曲曲扶摇直上,许妈妈爽朗地大笑几声,拍拍她:

「你不是基督徒,不能体会我的感受,不然,把它当作通往幸福的道路也可以啊!」

许妈妈是原住民,却是浪漫的原住民,没多久便抽空找朋友去了。雨乔一时兴起,想将那条幸福之路再走过一次,她慎重地踏上几个阶梯,察觉异样,回头,照见自己微小的仓惶倒映在宇乔学长深邃的眼眸,很美的眼神,像无邪的孩子。

宇乔来到她身边,可能在寻找适当的开场白而暂时沉默,雨乔则是注意到他们已经渐渐步伐一致,走在这条小径上。

不是迷信,只是她忽然很想,很想和他一起走完这一条道路。

「昨天你就那么跑掉了,之后,我老有一去不回的预感,深怕有一天你会忽然离开。」

离开哪里?公寓?还是他的世界?

「我能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只是自己无聊的直觉,可就是担心,担心会见不到你。」

「要离开的…不是学长吗?学长要毕业了。」

「啊…是呀!」

现在,他只将一只手放在外套口袋中,另一只松松地垂着。

悄悄凝瞅他搁在离自己不过数公分距离的手掌时,雨乔想真的去牵握那幸福的源头。

「宇乔!」夏芸学姐和一些学长姐在一面花墙旁边朝他挥手:「我们要照相,帮个忙。」

「好!」

他走的时候带起一阵风,空空洞洞地流窜过她立小径上孑然的身子,小径,不过才走了一半。



离开白兰和花园,返校的路上,雨乔和宇乔便不同车了。

下山后,平地开始下起毛毛雨,抵达学校之前车子路经火车站,雨乔那一车先停下来,接着便看见她跳下车到后车厢拿行李。

「雨乔要做什么?」

宇乔问,小芹揉揉刚睡醒的眼睛,眨一眨,清清干涩的喉咙:

「雨乔要回台北,她妈妈有事找她回去。」

「喔…她会再回学校吧?」

「哈哈!当然啦!一两天后就会回来了。」

小芹还是很困,身子稍稍往下滑,抱起双臂准备再睡个几分钟。

「对了,小芹,雨乔最近是不是做过什么香草蛋糕?」

「嗯…?喔!对呀!就在学长生日那天嘛!」她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又猛然定格,睁开眼睛,张着嘴:「惨了,说出来了……」

「我生日?」

宇乔还在回想,小芹赶紧双手一合,哀求他别说出去:「千万别让她知道是我说的,我的信用破产事小,雨乔…雨乔生气起来很可怕的。」



雨乔匆匆过了马路,走向车站,身后突然传来刺耳的煞车声和喇叭声,次数太频繁了,以致她不得不停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雨,有转大的趋势,她眯了一下眼睛,透过水薄薄的帘幕,目睹宇乔当场在马路上演出警匪片中的惊险镜头,红灯耶!难怪他会被叭,害好多车主都得心疼地用力采煞车。

他千辛万苦地来到雨乔面前时,雨乔怪异地盯视他五秒钟之久才开口:

「你在干嘛?」

「我…」他喘着气,也停顿五秒钟,像是临时想到一个答案:「我送你上车。」

「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他还在喘,十分无辜地笑了笑:「我知道,可我还是想送你。」

那…就随便你吧!



时间紧迫,雨乔买好票,连身上雨水都来不及擦就匆匆奔往月台,宇乔买了月台票,陪她过去等车,车子不到二分钟就来了。

「学长,那,我走了,谢谢你送我。」

「嗯!人很多,会很挤,自己小心。」

她点点头,拿起手提袋,尾随人潮慢慢上车,挤呀挤呀,终于在某截车厢的走道上安定下来,面前正好是一面洒满雨点的大玻璃,看得见宇乔就站在对面。

她希望他早点走,却又情不自禁与他隔窗相望,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就是注视。

雨下得更大,玻璃窗不再平静,雨点化作河水纵流,宇乔脸上的神情也不再沉稳,然而他的忧忡一下子就被雨水抹去,能见度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忽隐忽现的身影。

火车鸣笛的刹那,雨乔被吓了一跳,接着车身在启驶前震动一下,她的鼻子便开始发酸了,酸得痛痛的,她想用自己冰凉的手指压按眼睛,或许可以为过高的温度降一点温,但,才刚费力地腾出右手,就发现原本站在对面的宇乔不见了。

不见了,跟变魔术一样。

她知道宇乔不是转身离开,而是朝她而来,尽管没亲眼见到他跳上车,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奋力地往车厢门口挣扎前进。

这是雨乔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磁场强大的吸引力,不,她心里很明白,这不是南北极的关系,是喜欢,是她喜欢宇乔学长的神奇力量。

当她穿越重重人墙,看见宇乔也同样在沙丁鱼中打滚,不自禁地,漾开一缕美满笑意。

「雨乔…」他也看到她,来到她面前,两个人都湿淋淋的。

「学长,你到底在干嘛?」

「我…想送你回台北。」

「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刚刚我站在月台上,好像看见你哭了。」

他浅浅一笑,伸出手轻碰她的脸。

她的思念,在学长的手掌中煦煦晕融开来,她的思念,从未如此强烈发酵。

她的思念,化作咸烫的水。

「你看错了,是雨……」

火车又晃动一下,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往前倾,雨乔被推挤到宇乔胸前,还是低着头,放任思念不可收拾地在他胸口倾泻而下。

好糟糕,好不容易才决定要死心的,却发觉自己是那么地、那么地喜欢学长,在这个雨天、这列行驶不稳的火车、这个小小的拥挤空间里。

「我不知道你为我做了蛋糕。」

嗯?她怔怔,迅速抬头,宇乔同样狼狈的脸上满满的歉意。

「小芹告诉我了,她说你在我生日那天做了一个香草蛋糕。」

小芹,我当作没交过你这朋友。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我知道,一定会把你的蛋糕吃完的。」

就是不让你同时吃两个蛋糕嘛!昨天晚上不是解释过了?

「学长会撑死。」

「不会的,我喜欢你做的香草蛋糕。」

那是喜欢她,还是香草蛋糕?

「反正,你的生日都过了,明年再说吧!」

「不一定非得过生日才行啊!学妹,回学校之后,不能再为我做一个蛋糕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做蛋糕?」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又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因为宇乔又回答不出来了,有那么片刻像是瞬间忆起了什么事,支吾几声,主动结束蛋糕话题。

是杨柏圣教她学会了心跳的语言。

雨乔的高度正好可以清晰聆听他胸口脉动,而暗暗惊奇宇乔学长的心跳竟没有想像中的沉笃,比之她的,稍嫌快了一些。

「学长,你不会从刚刚喘到现在吧?」

「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她抬起螓首,接吻的最佳角度。

『所以,那个人很特别啰?』

『嗯,因为特别,所以我只想让他一个人吃那个蛋糕……』

伤脑筋,他又不自觉地将记忆回带。

面前的雨乔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人的角度,小声轻问:

「你的心跳比我的快很多,学长…是不是真的老了?」

宇乔愕愣一下,有点尴尬,别开脸看向另一边飘雨的窗户:「傻瓜。」

跟杨柏圣一样,骂她傻瓜的时候,两人的神情是相同的,他们难得有相似的地方。

雨乔闭起嘴,不再乱问,听学长的心跳声就好。



咚咚!咚咚!啊……好像又加快了,跟她这么接近地在一起会紧张吗?

咚咚!咚咚!或者,这么快的速度是喜欢她的意思?

咚咚!咚咚!她开始担心学长会得心脏病了。
 
台大研究所考试的前一天下午,宇乔将念念交给雨乔,说今晚要在台北的饭店过夜,心情和时间上比较不会那么紧迫。

「念念就麻烦你了。」

将炼着念念的绳子交给雨乔,雨乔伸出手,收回手,没看念念,有点恍惚地面对他。

「怎么今天看起来没精神?你喝酒了?不然怎么脸红红的?」

「唔?」她摸摸自己的脸庞,是热热的:「一大早,谁会喝酒。」

「学长要赴战场了,不说几句吉祥话吗?」

「学长,考试加油。」

她说得很矛盾,自私看来,如果宇乔学长没加油的话,他就考不上台大,那么离开对面那个房间的机率也就相对减小了。

这是超级自私的观点,所以不能老实地表现出来,所以她还是对他说加油。

「你腿上的黑青好像愈来愈严重了,对女孩子来说不太好吧?」

天气渐渐地暖,雨乔常穿的牛仔长裤也换成了牛仔短裤,很短的那一种,可以将她从大腿到脚踝那不同深度的紫蓝色看得一清二楚,她说那是练直排轮的光荣战绩。

「好奇怪,海里精灵虽然不是要角,可是动作很高难度耶!社长要我们加速滑到一个架高的木板上,大概离地有四十五度角喔!冲出去之后不就腾空了吗?我们还要在空中转一圈,然后落地,再马上蹲下。问题是下降的冲力太大,就算能顺利降落,也没办法在一秒内又蹲下去摆姿势,这些黑青就是在练落地和蹲下的时候摔的,不过我已经成功了。」

她述说事情的缘由时,像小孩子,认真,又详细,埋怨和骄傲都掺在一起。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公演?你还没告诉我呢!」

「呃…」乌溜溜的眼珠顺时针转一了圈,她说:「上次我说还要看节目单对不对?可是节目单丢了,等我找到再告诉你。」



于是宇乔走了,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今天也是直排轮社公演的日子,因为雨乔始终都在装傻,喂饱念念后便赶到学校去,那个属于处女座的社长要他们作最后一次排练,好达到超完美、超凄绝的境界。

「完美,就是要让观众看见你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优雅的;凄绝,就是要让观众滨临想哭又差临门一脚的地步。」社长说。

「社长…会不会想太多啦?」

休息时间,小芹托着腮,坐在草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社长还在对「王子」和「人鱼公主」唠叼表情细节。

雨乔没应声,迎着风出神。

「雨乔,在想什么?」

「我没在想事情啊!」

「那为什么看起来呆呆的?」

宇乔说她看起来没精神,小芹则说她呆呆的,她只觉自己静止不动的时候,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一旦有所动作,全身每一颗细胞又可以重得石沉大海。

她今天怪异的状况,是对学长说谎的报应吗?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

小芹说,雨乔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掉头看她的那一秒有点晕眩。

「那人渣给我脚踏两条船,对方好像跟他交往很多年了,当然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偷腥,等等,我可不是腥,所以我打电话给对方那个女的,揭那人渣的底。」

然而,在三角关系明朗化,也作过谈判后,有一天小芹接到那女生的电话,要她别再从中挑拨离间她和男友之间的感情。

「天晓得那人渣又说了什么甜言蜜语,现在我好像是他们的破坏者,莫名奇妙,那女的也是猪头一个,算了,我敢保证那人渣一定会死性不改的,就让她当一辈子猪头好了。」

小芹说得又生气又庆幸,就是少了一分难过,雨乔不确定到底需不需要安慰她。

小芹这段感情来得快,去得快,快得像是让她打发无聊时间用的。

总之,在处女座社长的鞭策下,他们在下午迅速换好衣服,迅速听社长再絮叼一遍,迅速就定位。

围观的学生不少,人鱼公主和王子也都没忘记舞步,就是播放背景音乐的音响中途出了点小问题,让社长原本保持得很好的笑容有些抽搐。

后来海里精灵出场了,他们在场中绕圈、穿梭,然后排成一路纵队,开始滑向那块架高的木板,脚下滑轮加速助跑,交响乐也随之演奏到最高潮,小芹打先锋,往前冲,飞起,转圈,落地,蹲下,雨乔跟在她后面,发现板子有两个,咦?两个?再眨眨眼,又变成一个,她在高速下滑上木板,腾空的感觉与她先前的飘然感很类似,高度很高,可以看得见所有围观的学生,虽然每一个看起来都一样。

杨柏圣!

在天旋地转的前一刻她的确看见他了,就站在人群中,很悲伤地望着她,他来看她了,却带着令她心碎的神情。

「雨乔!」

小芹尖叫,她知道自己要跌倒了,可是连将地面瞄准的力气都没有。

处女座的社长,对不起,雨乔…雨乔没办法美美地降落了………



事后证实,她今天的怪异状况,叫发烧。



雨乔的身体向来不错,除了轻微近视,几乎没什么大毛病,也很久没生病了,久得让她忘记重感冒的感觉。

「三十七度八,嗯…好歹退烧了零点九度。」

看起来很像小芹的人粗鲁地将耳温枪扔进抽屉,然后走到床边,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清醒了吗?你发高烧昏倒耶!还送急诊呢!」

「……」她转头看看四周,模模糊糊的,是自己房间,又好像不是:「公演呢?」

「你被抱走之后还是继续啊!只不过社长脸色很难看就是了,不是普通的难看喔!」

「我被谁抱走?」

小芹似乎没听到,背对着她将湿毛巾放进盛水的脸盆里,自说自话:「总之,你先别管公演的事,医生已经替你打退烧针,再多多休息就应该没事了。」

「谁带我去看医生的?」

小芹又没听见的样子,将毛巾在冷水里压一压,然后拿起来拧干:「你啊…好好在家睡大头觉,睡一睡,病就会好了,打工和学校的事先请假吧!」

「我怎么回到这里的?」

雨乔从没停止发问,小芹倒是打住手边工作了,安静一会儿,忽然将刚刚才拧干的毛巾扔回脸盆中,转过身,音量有些偏大:

「杨柏圣啦!是他抱你离开的,是他载你去医院的,也是他带你回这房间的。」

小芹第一次对雨乔展现敌意,是在大一开学前,雨乔抢先一步踏上客满的公车,那时两人还不相识。现在,她无端端的敌意不知所为何来。

小芹懊恼地瞥来一眼,掠掠发丝,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喜欢找头发麻烦。

「他现在在外面,我叫他进来。」

小芹没好气地出去后,过不了多久,杨柏圣就进来了,在门口站住,等雨乔吃力地坐起身,他才走近床头。

「好点了吗?」淡漠得不像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有精神。

「嗯!听说…你帮了我很多忙,谢谢。」

「不客气,任何人都会那么做的。」

不对,她很清楚,只有杨柏圣才会如此古道热肠,也只有杨柏圣,才会对她那么好。

「你的客厅有一只狗,你养的?」

「不是,是学长的。」她假装咳嗽,好掩饰自己的声调突然因为「学长」而走音:「他去考研究所了,所以让念念寄住在我这边…啊!念念是那只狗的名字。」

「念念啊……怎么会取这个名字?」

他掉头面向门外方向,喃喃自语,雨乔又咳嗽,还是装的,现在的气氛很冷,冷得她依稀可以看见一只北极熊衔着冰鱼慢吞吞从门口走过。

「雨乔,我们很久没见了。」

「嗯?」她猛然从北极熊回到杨柏圣沉郁的脸上。

「期中考还好吧?」

「都很顺利。你呢?」

「我,我要自己不再见你的,不再干扰你的生活,不再让无聊的情感和你扯上关系。」

北极熊又慢吞吞走回来了,她只得卖力干咳。

「我知道今天你们社团公演,就在我系馆旁边的广场,我想专心念书,却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口边的位子,告诉自己只看一眼就好,那一眼,不该看的,又让我下楼,出了系馆,走入人群,雨乔,那么多的人当中,我只当你的观众。」

杨柏圣的话刚停,雨乔便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微乎其微的呼吸,那是倒抽冷气的声音,会是小芹吗?

「我这些废言,对你来说一定是种困扰,因为,在你心里的人…是那个学长嘛!」

她怔了一下,当有人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竟意触发隐隐心痛。

「我听说过他的事,雨乔,你要怎么争得过夏芸和一个死去的情人?」

于是那隐隐的感觉,成为强烈剧痛。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那么说……」

「雨乔,怎么办才好?我…还是喜欢你。」

望着杨柏圣孤立无援的目光,不是发烧使然,她的眼睛一下子变热,一颗泪珠瞬间就落在手背上。

再怎么样…也不该向她求救啊!

「柏圣……」

她哭着叹息,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心疼他的不能自拔。

这是雨乔第一次只喊他名字,在她发着高烧,猛掉眼泪的今天,她觉得自己再过一会儿就要死了。

「柏圣…」她抹着眼睛,还是用哽咽的声音只叫他的名字:「我宁愿我现在病死,你就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呵呵……」他难得笑了,有些萧瑟,纵宠地将她的头揽近,靠在自己肩上:「看你平常那么早熟,原来一哭就变成小孩子,什么死啊死的,乱说话。」

她不是乱说,而是真心希望这个世界没有她的存在,只有尚未陷入情伤的杨柏圣,和一个ㄩ/ 乔,从未被小ㄩ/ 乔爱上的大ㄩ/ 乔。



杨柏圣离开的时候,雨乔再度昏沉沉地睡去,不很熟,就是少了睁眼的力气,隐约间可以听见客厅杨柏圣和小芹之间的沉默,还有念念抓痒的沙沙声。

晚上,让念念到房里陪她睡,念念虽然黏她,却习惯三不五时朝大门口看。

「学长考试去了,今天晚上不在家,就我们两个。」

雨乔将念念搂近,嗅闻到一股干净清爽的香味,很淡薄,宇乔学长身上也常有这个味道,他和念念用同一种沐浴乳吗?

她想起自己最靠近这个香味的时候,是在火车上、在宇乔的胸口前。

她想念那阵稍快的心跳声。

「学长…」

念念被拥得更紧而有了挣脱的欲望,雨乔偏不放手。

「学长,快回来……」

宇乔只离开短暂一天的日子里,她为杨柏圣而哭泣,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学长…别让我放弃你……」

寂寞,因为想念。







感冒,如果不是自然痊愈,便是病情加重。雨乔就是属于后者。

她开始严重鼻塞,随时得将面纸抱在怀里,以防鼻水会毫无预警地泛滥。



中午小芹带着便当盒来探视她的时候,并不十分有同情心,臭着脸看她把便当吃剩一半,又臭着脸说她的病跟她的人一样,不干不脆。

「如果你和杨柏圣之间真的不可能,那就要明明白白、犀犀利利地告诉他;要不然就快点向学长告白,就算被再见全垒打好歹也有个结果呀!」

有可能…有可能小芹看见她让杨柏圣揽靠在肩上的那一幕,所以生气她的优柔;还有可能,小芹对于她和宇乔学长之间迂迂回回的暧昧已经看不下去,所以也生气她的寡断。

不管怎样,这个重感冒不治好,她只是个只会抽面纸擤鼻涕的废人。



晚上八点左右,念念原本趴在地上啃咬心爱的玩具骨头,忽然间弃之不理,一溜烟冲到客厅去。

「念念?」

喔……好重的鼻音,又沙哑,这就是她现在的声音吗?

念念叫不回来,虽然有点耳鸣,但可以听见门口那里的确有什么动静。

雨乔硬撑着千斤重的身体,披件外套,蹒跚走到客厅,念念竟然在抓着她的硫化铜门!

「念念,不可以!」

她上前拦住它的利爪,不期然地,耳畔传来两次敲门声,就在靠近她耳朵的门高位置。

是敲门声,不是电铃。

松开锁,转动门把,让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刚刚好容纳得下宇乔高瘦的身影。

「学长…」

「嗨!这么久没人理,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学长脸上常常会挂着很浅很浅的微笑,有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泰然,看起来很舒服。

「你回来啦……考试怎么样?」

「还不错。怎么?」他弯下身,与她同高:「有鼻音喔!你感冒了?」

「你…你…」她倒退数步,差点踩到念念:「别那么靠近我,会传染的。」

「学长是金刚不坏之身,不怕。」他则退出门外,拎拎手中背包:「我先把东西放下,再来照顾病人。」

宇乔不只将行李卸下而已,他到附近超市买了生姜和红糖,说要替她煮姜汤。

「学长,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你平常也很关照学长啊!去躺着,安静地休息一下。」

就这样,雨乔是乖乖躺在床上了,但,并不安静,没多久便听到厨房那里一堆锅子掉在地上的声响,九二一地震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挣扎着爬下床:「学…学长,还是我来好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是病人,休息最重要。」

问题是…她不能休息啊!厨房一直有噪音,她还得担心珍藏的贱兔餐具,超可爱也超贵,从韩国空运来台的,希望学长别挑中那副餐具来盛姜汤。

半小时过后,她才放心,幸好,不是贱兔的瓷碗。

可是姜汤又辣又烫,害她鼻水直流。

「好像挺严重的,很难过吧?」

宇乔坐在她床边,看她连抽两张面纸擤鼻涕。

「我没想到…真的会感冒。」

「是那天淋雨害的?」

「大概是。」

「你的脸还是很红,发烧了?」

「应该是。」

「学长是不是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

「啊?」

他笑一笑,笑她的傻怔:「不然我去拿把菜刀给你,如果我敢乱来,你不用客气。」

「你今天考试,一定很累了。」

「不会,解决掉一所学校,轻松多了。」

「照顾病人很无聊的。」

「那么我们聊天吧!你躺着,我坐着。」

他离开床缘,改坐地上,配合她躺下的高度。

雨乔不安地瞟瞟他,又瞟瞟念念。不…不算孤男寡女吧!念念,你可不能走呀!



宇乔先说起台北考场的种种状况,然后问及雨乔前几天返家又回到学校后的心事重重。

「你妈妈找你回去,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很困扰?」

雨乔先犹豫该说不说,吸吸鼻子,伸手又抽出一张面纸,纯粹备用。

「妈妈带我去见一个重要的客人,加拿大的华侨,在台湾的分公司工作一段时间,绅士风度满分,幽默又好相处,比妈妈大了五岁,可是看起来还很年轻,妈妈正在和他交往。」

「喔…」

他只冒出一声发语词,表示完全了解状况,却又不便作任何评论。

雨乔侧个身,将右手臂枕在头下,越过他的肩线,凝着书桌上的全家福,不知是几年前合照的,雨乔的头发才刚齐肩而已。

「我并不排斥那个人喔!只是从以前到现在,我都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也许…也许有一天爸爸妈妈会复合,弟弟和我也可住在一起了,跟以前一样。」

良久,她有些出神的视线自照片上收回来,漫无目标地游移一会儿,落在门口边打瞌睡的念念。

「或者,我以为会先再婚的是爸爸,毕竟,他们离婚的时候,哭得很伤心的是妈妈呀!如果弟弟知道这件事,不晓得他会不会生气。」

「他们要结婚了?」

「嗯!预定年底结婚。」

「对你妈妈而言,这是件好事啊!你妈妈…不是孤单一个人了。」

于是,雨乔费解的眼神迷濛地转移到他安稳的脸上:

「这么一来,孤单的是爸爸呀……」

「没有一条天理或一项法律,是规定人一定要为另一个人维持孤单状态的。」

那么,为什么宇乔学长现在还是孑然一身?

「即使忘记过去?」

「过去,是放在回忆里的,不是忘记。」

但,那个人不在回忆,学长将她安置在身边,当作她还活着,日夜相伴。

「学长,要与孤单分离,是不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当她认真而难过地颦起眉心问他时,宇乔明了了,那个过世的女友…便是他的孤单。

「雨乔,我不是不敢,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会是多么绵长、坚韧的羁绊啊………

「那我呢…?你也会舍不得吗?」

他露出一个反应不过的表情,然后理所当然地交叉起双臂:「你在我身边啊!」

「可是…就算学长现在在我身边,我还是会舍不得。」

她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像哽咽;她的双眼因为高烧而特别湿润。

现在的雨乔叫人于心不忍,所以他轻轻地问,深怕不小心会触碰到她呼之欲出的泪水。

「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是学长的关系吧!不在乎你是不是在我身边。」

「我不懂,你说得好玄。」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们很难很难再见到面了……你会舍不得我吗?」

「好好的,怎么会见不到面?」

「现在好好的,不代表将来还是好好的呀!」

「那么你会到哪里去呢?」

「我有可能…」她迅速住口,又看看念念,接着用面纸按住鼻头,微微擤了一下,在一些无意义的小动作之后,她才摇头,说:「将来的事,我又不能未卜先知。」

「学妹,你现在的思绪和表情都好乱,我解读不出来…你的话题中心是什么。」

雨乔抬起闪亮亮的眸子,就望着他,因为没说话,所以感觉时间很漫长,她小声地、慢慢地开口:

「是伤心。」

他会懂吗?她传递不了的情感。

「唔?」他愕愣一下。

看来他是不会懂的。

「我是伤心自己睡了一整天,现在一点都不困。」

「喔!」宇乔恍然大悟地笑了,蓦地又干咳几声:「对不起,呛到。」

「该不会是被我传染了吧!」

雨乔变得紧张,下了床,翻出尘封已久的花格子口罩戴上。

「只是呛到,不要紧啦!」

「不行,学长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下星期又要考成大了,不是吗?」

「好吧!好吧!你再回去躺着,我去租片子回来打发时间,你想看什么?」

「是因为…我睡不着的关系吗?」

「嗯?你说什么?」

她的鼻音重,又蒙着口罩,根本就听不清楚,雨乔只好费力地再说一次。

「是啊!或许租个大烂片回来,你马上就可以睡死了。」他顿一顿,见她净拉着身上裹的毯子呆站在斜后方,动也不动:「你的表情又变得好复杂,这次是为什么?」

是感动。

「学长…」

「嗯?」

奇怪,心脏突然蹦跳得很神速,不晓得会不会飙到一分钟两百下?

「我……」

「什么?」

脸,八成也变得猴子屁股一样,又红又烫,算了,幸好她本来就发烧。

「我……」

「雨乔,我听不清楚。」

但是…好歹…她不是哑巴。

「学…学长,…………。」

终于,她说了,听小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明明白白的,说完,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令人窒息。

为什么宇乔学长要这么注视着她?问号,还是问号,满满的问号。

「火星来袭?有…这部片子吗?」

啊?

「好吧!我去租租看,如果没有,就随便拿一片回来啰!」

宇乔自地上站起来,理理压皱的休闲衫,牵动念念的绳子,念念已经蓄势待发地猛摇尾巴,绕着他和僵硬的雨乔打转。

火…火星…火星来袭?



后来,当然没有「火星来袭」这部片子,所以他们一起在客厅看「珍珠港」,前半段很浪漫,后半段开始一堆轰炸特效,而宇乔在前半段的时候就睡着了。

坐在地毯上,倚着背后沙发,他的头稍稍靠在扶把上,睡了。

雨乔悄悄溜下沙发,对昂高头的念念作势要安静,然后蹲在宇乔面前,端详他透着倦意的睡脸。

宇乔学长长得很清秀,阖掩的睫毛又翘又长,迷人的嘴唇孩子般地微启,他一定没在天马行空地作梦,不然,不会有这样安祥的面容,是天使的面容。

雨乔小心翼翼将身上的毯子卸下,披盖在他身上,又安静蹲了一会儿。

亲吻天使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她的双手又能完全圈揽天使的胸膛吗?

「人家才不是说火星来袭呢……」



有一天宇乔才知道,这个晚上,雨乔裹着毯子端立在他斜后方,戴上口罩的关系,秀丽的脸庞只露出一对深邃盈亮的明瞳,伤心望着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了。
四、五月是一连串各大院校的研究所考试,报名的学校多,就得像赶场一样,全省走透透。然而大四的,在应付完研究所考试之后,毕业前还得通过大学的期末考。

  宇乔各科都强,他适合念电子方面的东西,电子电路专题就拿班上最高分,只是,人不是完美的,有了缺陷才可爱,宇乔在学科上可爱的缺陷,便是国文。

是通识,也是必修,所以他修了四年。

「要是今年又被当,学长就连毕业都过不了。」

雨乔将他历年来的国文成绩浏览一遍,对于他国文的四修感到不可思议。

「可是…老师就是不出可以死背的题目,老给申论题,我连第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申论题才好写呢!把你的心得和感动变成白纸黑字就好啦!」

「问题是,那些诗词歌赋我一点都没心得,根本就不感动。」

拜托……哪有人木头成这副德行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次期末考老师要我们自己找一篇古文来申论。」

他随手翻了几页在图书馆找来的「古文观止」,阖上,转向等待中的雨乔:

「学妹,不如你帮我选吧!」

「我?之前你自己挑的都过不了了,我来选会有胜算吗?」

「会的。」他又露出那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浅笑:「我相信你。」

是…是挺窝心的啦!不过怎么愈听愈像推拖之词?

雨乔也开始翻动自己找来的资料,唐诗、宋词、元曲、学长的侧脸、学长时而浮现的淡淡忧恻。

她把那些书挪开,拣了枝笔在废纸上写下十六个字,每行四字,一共四行。交给他。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宇乔看完后,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汉朝的诗,作者不可考了。茕茕是孤单的意思,孤单的白兔明明朝着东边的方向 走了, 可是还频频回头看西方。」

「为什么?」

「它原来的伴侣在西方啊!」

「原来是这样。」

「后面两句,是说衣服还是新的好,人呢…还是从前的好,老朋友、旧情人…等等。」

宇乔似乎懂了,微微陷入沉思,过一会儿轻声感叹:

「是什么样的人…会写出这么悲伤的诗呢?

「舍不得的人啊!」

他抬起头,雨乔正撑着下巴,柔柔地对他笑:

「学长可以写申论题了吧!」

他知道雨乔这女孩子,是属于健康亮丽那一型的,然而这一刻,背着光,她漾开的柔情在阴影中异常迷人,叫人心动。

宇乔似乎明白那一晚她说的「舍不得」,虽然这柔情近在咫尺,还是叫人不舍。

他竟在这首汉朝古诗上眷着雨乔,而非那个过世女友。

带着几许罪恶感,只得强迫自己埋首于白纸上的那十六个字。

没多久,夏芸学姐考完数位控制过来图书馆了。

「你在帮宇乔恶补他的国文啊?」

她自然而然挨近宇乔左手边,好奇地低下身看那一堆参考资料,雨乔立即离开座位,这是本能反应,曾几何时,她已经习惯不与夏芸学姐同时出现在有宇乔学长在的场合。

「我已经指点他迷津了,剩下就要看学长的造化。」

宇乔见她动手收拾桌面,顺口问道:「你要走了?」

「嗯!下堂课是计概,老师是很龟毛的那种。」

刚上课点一次名,下课前也点一次,小学生也没这种待遇。

夏芸学姐跟宇乔学长提到台大放榜的结果时,雨乔逃也似地抓起直排轮和背包走了。

「咦?这不是你的铅笔盒吧?」

夏芸拿起桌上一只牛仔布料做的深蓝色铅笔盒,有只跩得二五八万的贱兔坐在马桶上。

「呵呵……是雨乔的,她忘了带走。」

「雨乔也会用这么可爱的东西啊!」

夏芸想看看背面还有没有其他图样,没想到铅笔盒的拉练没拉上,一堆原子笔、萤光笔、立可白、小铁尺全都一股脑掉出来,她吓得匆匆收捡凌乱的文具,慌忙之间,夏芸发现,掉出来的不只有那些零星小东西,还有去年的惠荪林场、那一晚的熊熊营火、自当时活动前一刻迄今的漫长时间。

雨乔,雨乔全都收集起来了,一直保存到现在。

夏芸可以想像得到,偶尔上课中分心的那几分钟,雨乔悄悄自铅笔盒中拿出她珍贵的纪 念品,或许在出神盯凝的片刻,她还会跟一般作白日梦的女孩一样,不由自主地抿起再甜美不过的笑意。

*                 *               *

出了图书馆后,雨乔换上直排轮,准备一路直飙向系馆。

她在快速的滑行中,不竟意看见小芹站在路边发呆,不对,她在注意某样东西。



路边种了一排黄金榕,绕着湖围成一大圈的势力范围,小芹就伫立在两株黄金榕之间, 守望中心点的湖畔,雨乔溜到另一边去,也藏身于茂密的绿叶当中,这才知道小芹的焦点不是粼粼湖水,也不是上面那几只爱游不游的天鹅,更非湖边相偎在一起的情侣。

上课钟响了,小芹忽然启步向前走去,走到离杨柏圣正好一公尺外的地方。

咦?小芹不上课吗?这老师会点名的耶!点不到人还会故意唱名五次才肯罢休。

「喂!」她冷冷喊他一声。

杨柏圣躺在草地上,双手枕着头,瞥了她一眼:「干嘛?」

「你不用上课?」

「没课啊!」

「那也不用躺在这里装死呀!」

「我来这里睡觉不行喔?」他不耐烦地又瞟她一下:「你也没课?」

「翘课不行喔?」

小芹再度缩短那一公尺的距离,但脚上还穿着直排轮,在草地上走起来非常吃力。

杨柏圣斜着眼看她总算来到身旁坐下,皱皱眉,说:「你知不知道那样子很丑?」

「要你管。」

他懒洋洋地又闭上眼睛,小芹偏着圆圆脸蛋,硬是直接对抗来自湖面的强光,一会儿, 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听说这个湖死过人呢!」

「哎哟!大学哪一个景点没鬼故事啊!」

「这个水…看起来好像不深嘛!听说会死的都是被底下的烂泥缠住的。」

「所以呢?」

「那就是死了也浮不起来了?」

「……你干嘛一直提这个湖?」

她眯成一条缝的视野转而朝向头顶那一片蔚蓝,漫不经心:「怕你想不开呀!」

杨柏圣睁开眼,翻身坐起:「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她用力地对他吐舌头:「你、失、恋、了。」

「我…」他登时语塞,硬挤了半天才勉强回她一句:「关你屁事!」

「喂!我以为你这种人很阿莎力的耶!原来还是会看不开。」

「这才不是叫看不开,这叫执着。」

「哼…」小芹的鼻音哼出了明显的轻蔑:「执着算优点吗?」

「欸!你是特地来找我吵架的喔?」

「我是来说,你还有其他更值得一提的优点。」

「啊?」

她依旧澜漫地盯着天空,右脚则不知在打着哪一首流行歌的拍子。

「像是…泡温泉我昏倒的那时候啊!你就很见义勇为啰!」

「是吗?那你干嘛打我一巴掌?」

她很快转头瞪他,大惊小怪起来:「耍笨呀!那是因为你…你…你……」

「对你作人工呼吸…?」

杨柏圣很小心地瞄着脸红的小芹,也很小声地问。

「废话!那可是本小姐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被…被…被人工呼吸耶!」

「你以为我就常做那种事喔?我又不是救生员。」

「你凭什么一副比我还委曲的样子?」

「是你存心来找碴的!」

「够了!不跟你说了啦!」

小芹气呼呼地站起来,拖着笨重的直排轮步步走上草坪,样子还是很难看。杨柏圣迟疑 了一下,回头看她,出声:

「喂!小芹!」

她停住,不留情地睨他一下:「小芹是你叫的吗?」

「你原本是想来安慰我吗?」

「……」

「谢谢,我只是心情不好,没到想不开的地步,不过…还是谢谢。」

有那么零点零一秒,小芹是瞠目结舌的,原先的盛气凌人蓦然间消失无踪。

「你…你干嘛突然那么客气?」

「谁叫你突然过来关心我?」

「你少臭美了!」

她像现行犯巴不得尽速逃离现场,杨柏圣忍住笑意,故意喊得更大声:

「小芹!谢谢你啦!」

「闭嘴啦!」

「你、没、有、说、不、客、气!」

「够了没啊?」

她紧紧捂住耳朵走开,还是听得见后面的杨柏圣捧腹大笑的声音。

雨乔怔怔目睹他们吵架,尴尬,又吵架,最后脸色摆明很不爽的小芹正朝这边愈走愈 近,愈走愈近,咦?耶?

她不偏不倚地在雨乔面前停住。

「傅雨乔,你要看多久啊?」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拜托,也不看看自己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在绿色植物中,如果穿红色的,那还可 以当作是红花,如果是黄色的,说落叶也还说得过去,可是,是黑的耶!你的藏身术未免太逊了吧!」

「你不去上计概呀?」

小芹举起手,又放下手:「都过二十分钟了,不去啦!」

雨乔点点头,默默玩起自己修得整齐的指甲,一面跟上小芹偏快的滑行速度。

她知道小芹有话想说,可是还在犹豫;小芹也知道雨乔有事情要问,但她也不知如何启 齿。

两个死党第一次相处得这么尴尬。

「小芹。」

雨乔先打破僵局,眼珠子溜转到身边小芹身上时,发现她也正心虚地往这里瞧。

「你是不是…对杨柏圣……就是对他……呃……」

「怎样?」

「就是…有好感之类的?」

「哎呀!干嘛问得这么不清不楚的?你就直说好了。」

好感?是一种暧昧不清的名词吗?

她从未想过与小芹之间,甚至与宇乔学长、夏芸学姐和杨柏圣之间,这暧昧,会如此错 纵蔓延。

下堂课再上课,雨乔听见班上同学口耳相传着系上告捷消息,宇乔学长和夏芸学姐双双 考上台大研究所。






晚上去「蓝色」打工,雨乔遇见一位不速之客,正确地说,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夏芸学姐……」

抬头张望店内四周,并没有看见宇乔的人影。

「学长没跟你一起来啊?」

夏芸双手优雅地交叉,将下巴轻松靠在上面,微微笑的时候非常动人:

「怎么我一定要和宇乔一起出现吗?」

「唔?我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搞的?夏芸学姐顿时令她莫名窘迫。

「我想要一杯锡兰红茶,热的,谢谢。」

尽管夏芸学姐的笑容还是那么良善。

没多久,雨乔便将红茶送过来,顺便恭喜她考上第一志愿,后来夏芸反问她:

「你呢?将来有念研究所的打算吗?」

「这个…我大二可能要……唔…暂时没想那么多。」

见雨乔说得吞吞吐吐的,夏芸赶忙替她找个台阶下:

「你现在才大一,当然不用烦恼那么多事。」

「学姐…真的一个人来这里坐吗?」

「呵呵……很怪对不对?我是来找你的。」

「我?」

学姐又不是杨柏圣。

「你的铅笔盒忘在图书馆了,哪!」

心爱的贱兔铅笔盒又出现在面前,雨乔颇有见到失散多年手足的感动。

「你一定找它找得很急喔!」夏芸的手没停,继续在包包里搜找东西:「还有一样,应 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咦?」

是一张纸片,长宽不到五公分,被一层透明薄胶小心包覆。

她的惊讶,随着去年的惠荪林场、那一晚的熊熊营火、自当时活动前一刻迄今的漫长时 间,在圆睁的瞳孔中逐渐扩大。

「这是去年在惠荪爬山前的签吧!我一看到就认出来了,签是我做的嘛!上面有我的笔 迹,写下宇乔的名字。」夏芸学姐安稳的微笑没变,反有几分怀念之情:「那时你和宇乔同组。」

自此,雨乔仿佛忘了言语,就是惊恐地望着她,在夏芸面前,她无所遁形。

夏芸学姐缓悠悠搅动银汤匙,搅出一片深红色的涡漩:

「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班上同学……甚至全系的人都把我和宇乔当作一对了,或许 是我不懂避嫌的关系,也或许是我满足于现况,所以这样的认知就在这几年当中顺理成章地流传下去,我没否认,宇乔也是,可我明白他是顾虑到女孩子的面子问题。」

雨乔静静盯视桌上的纸片,久久不去拿取,当它是带着毒的魔物,这东西,不该让完美 如夏芸的人看见的。

「被大家公认为情人,到底是幸与不幸,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活在一股无以名状的压 力之下,每天都是,深怕自己不够好,深怕宇乔心里其实很困扰,深怕有一天他主动向我澄清大家的误会,深怕有一天…有一天他心里的人真的出现了……」

雨乔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周遭亮度也是昏暗不明的,因为没开灯,压迫感非常大,坐在 餐桌对面的妈妈,神色特别凝重而憔悴,问她:

『雨乔,如果爸妈离婚了,你想跟着谁呢?』

「不用顾虑我,你是喜欢宇乔的,对吗?」

跟当时一样,她只能伤心地低头看木桌纹路,说不出半句话,因为那是不该问的,因为 那是不能抉择的。爸爸或妈妈;宇乔或夏芸。

「我早猜到了,雨乔,女孩子的事…毕竟只有女孩子最能懂啊!」

夏芸学姐这样的神情真美,犹如刚刚聆听完别人的苦恼,而浮现出心疼、怜悯的微笑, 只是她顿时又成为受害者地抖颤薄唇,试图抗拒长久下来的伤楚。

「明明猜到了,我却装作不知情……雨乔,我装傻了多久,你也打算跟着沈默多久吗? 你的委曲,只让我更憎恶自己……」

她雪白无瑕的手支抵着半边的脸庞,让人只看得见另一半眼泪,像自杀的血液,怵目惊 心地从手腕渗流出来:

「在花园的时候,你和宇乔一起走在那条花径上,那幅画面真的好美啊!而我…我却开 口将宇乔叫到身边来,我是故意的……我怕,你就是那个人,他心里的那个人,所以我好恨这么丑陋的自己,好恨好恨……」

她从未知道,自己的逃避竟能伤害夏芸学姐如此深绝,直到今天。




毕业典礼那天,宇乔担任毕业生致词的工作,坐在一群在校生当中的雨乔,乖乖地,始 终没将视线自聚光灯下移开,直到宇乔的目光那么适巧地遇上她,台上台下,整座偌大的礼堂仿佛只剩他们两人,仿佛即将要向彼此诉说什么,宇乔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有些停顿下来,惹得台上师长纷纷朝他观望,他清了清喉咙,继续念诵手中讲稿,雨乔没听完便从侧门溜出去了。

之后,雨乔开始一连串的期末考,忙得没时间和宇乔照面,即使他们的住处才一步的距 离而已,她却刻意不去跨越,因为夏芸学姐的眼泪已经满溢得让她无法涉水而过。

雨乔这学期最后一天去学校考试,才刚出门,便看见念念黑黑湿湿的鼻头在门缝下窜 动,它认得她的动静,常常会跑到门口来。

「念念……」

用两根手指摸摸它的鼻子,却遭到念念热情的舔舐:

「哈哈…好痒喔!乖,你什么时候会搬走呢?你下一个地盘也许就是台大了,你会想我 吗?就算过了很久还能记得我吗?念念,是因为你,我才能认识学长的,念念,谢谢…… 为了以防万一,我先跟你说再见好了,念念,再见了。」

考完试,小芹趴在座位上休息,雨乔来到邻座坐下,踢踢她的椅脚:

「喂!要放暑假了耶!」

「唔…」她微微侧出四分一的脸,倦倦地瞟她一下:「所以呢?」

「要不要…邀杨柏圣去玩?」

「去哪里?」

依旧爱理不理的,哼!这小芹,还跟她装傻咧!

「随便呀!重点是,漫长的暑假里,要不要找杨柏圣啊?」

「干嘛一定要找他?」她撑起上身,凑近去逼视雨乔无辜的脸,十分挑衅:「班上同学 不提,就偏提他,你很故意喔!知道我喜欢他,所以想替我制造机会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对啦!就是要替你制造机会,怎么样?」

「免了,你自己不要的,刚好我要,所以才想顺水推舟地推给我,太卑鄙了吧!」

「什么要不要的,你想太多了!想帮你还要被你骂喔?」

「嘿嘿……好呀!不如你去帮我邀杨柏圣,我去替你找宇乔学长。」

「什…呃…啊?什么?」

「你跳针呀?」

「干嘛突然提学长?」

「你看,你看,自己还不是扭扭捏捏的,先顾好自己的事再管我啦!」

「你喔!闹什么别扭呀?」

「哼!我们算情敌,闹别扭已经算客气了。」

小芹调皮地对她扬扬眉稍,马上被雨乔敲了一记脑门。



  


没有错,如果她想要小芹干脆一点,是不是自己应该先坦率些呢?

若是宇乔不在公寓,他在学校也老早无事一身轻了,那么…学长会在哪里?

抬头瞧瞧楼梯口,雨乔迟疑半晌,启步上楼,再上楼,直到楼顶平台。

那扇生锈的铁门嘎嘎作响得更严重,然而尽管单凭着直觉,她每一回还是能打开门便看 见宇乔倚在扶栏的背影,至今从无例外。

「学长。」

她唤着,等他回头,然后,又是左手拿筷,右手捧杯面。

唉……本来想正正经经地和他道别的………

「考完了?」

「嗯!学长怎么到学校来?还有事情没处理吗?」

「不是,只是想来看看,因为……」

「毕竟是待过四年的学校嘛!」

她很快替他接话,似乎令他颇为高兴:「是啊!不过,学妹,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

「猜的。」

「是吗?真神准,该不会有超能力吧!」

「有就好了,考前可以猜题,考后拿奖学金。」等一下,跟学长在一起别提钱的事:「 对了,这次国文的申论…好写吗?」

「托你的福,写得很顺,老师给了八十分,我生平拿到这么高的分数。」

「那…你写了什么?」

「一些陈腔烂调,例如做人要懂得忘记过去,把握未来等等。」

真的…不是普通的陈腔烂调,这样也能过?

「要不要吃面?」

他递出冒着白烟的纸杯,雨乔考虑一会儿,点点头,张开嘴,宇乔夹起几根面条,沥沥 汤汁,轻轻放到她口中。

面的软硬适中,味道也不过咸,也不太辣。学长真是泡面高手。

「不只是托你的福,那篇古诗…让我终于能试着去努力,努力忘掉过去,雨乔,我的过 去都在这个学校开始、结束,我的未来,也在这里。」

他提起她的名字时,雨乔缓慢地抬起脸,迎向他深款明亮的眼眸,未来,依稀可见。

「快把面吃进去吧!冷掉了。」

她猛然回神,发现嘴角还挂着长长面条,哎呀!好糗。

「当我顿悟的时候,已经要离开这个校园了,所以,心情有点阴天,就到顶楼来散散 心。」

「那么,那么…」她的眼睛没看他,就巴着被搁放在扶栏上的杯面:「学长的未来… 不是夏芸学姐吗?」

因为夏芸学姐也和他一样考上台大,也要离开这里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宇乔静静看着她没说话,清逸的脸上飘漾淡淡笑意,轻柔一如这阵不 期然的南风,而她正站在悬崖边缘,被吹得摇摇欲坠。

「不是的。」

「碰」一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一下,真作了高空弹跳。

「雨乔,记得练直排轮的那天吗?我说我很庆幸你没搬进宿舍,却没告诉你原因。」

「记得。」

惨了,她好像等着挨骂的小孩,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不是故意不说,而是真的想不透,那种矛盾的心理,直到你重感冒的那一天才把我点 醒了。」

「我怎么…怎么把你点醒?」

「你说,舍不得。」他的浏海随风纷飞,整个人有乘着这袭骤风远去之势,雨乔很想伸 出手,抓牢他,再不放开:「也因此我庆幸,庆幸你还在我身边,你还没离开。」

「学长,是你要走了……」

「所以,刚刚我自己站在这里,满脑子都是你这个学妹,我要走了,是不是从今而后只 能在记忆里看到你,另一半的ㄩ/ 乔…?」

他曾说,过去,是放在回忆里的。她要成为他的过去了吗?

「以后,还是能见面啊!坐火车很方便……」

可是,她不要火车的便利,她只要打开门…那一步的距离。

「是啊…」

说完,不知怎的,宇乔陷入个人的沉寂之中,当他再度抬头,正巧和雨乔四目交接,跟 毕业典礼那天一样,他们欲言又止的注视在这里延续了下去。

「雨乔,最近我常在想,我和你的事,想着我也许…也许……」

下一秒,他沧桑的男性嗓音被铁门刺耳的嘎嘎声盖过,宇乔侧过身,她也立即望向门 口,这个顶楼空间乍时呈现三国鼎立的紧绷状态。

夏芸学姐是黄金三角中的顶点之一,看得出她抱歉而发窘地见到他们两人一起出现,想 要退回去又稍嫌过晚。

「夏芸?你怎么也还在学校?」

「因为……你忘了吗?我们两个的毕业证书还在老师那里。」

「啊!对喔!」宇乔心有所系地看看雨乔,接着露出遗憾的微笑:「学妹,以后再说 了。」

于是,他的「也许」,没了下文,只埋下一个「以后再说」的伏笔,便随着夏芸学姐离 开顶楼,三角关系又见失衡。

雨乔趴在扶栏上,眺望下方他们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虽有说不出的怅然,但比之前两 次的放弃,现在心情上倒是出奇平静,和少许的纳闷。

纳闷着怎么她的告白,就是无法在刚刚如此合适的时刻说出口?一旦错过,要再重新开 始的机会就变得虚无飘渺。

犹如宇乔学长说到一半的「也许」,像顶楼上的风吹过,一下子又过去了。

顶楼一别,宇乔和雨乔没再见面、没再道别,各自在不同的时间里返乡回去了。

暑假刚过一半,弟弟到台北玩,雨乔正好在准备晚餐。

    「妈今天加班,会晚一点回来。」她扔了一双室内拖鞋给他,赶回厨房:「你想吃什么?」

    「牛小排。」

    「我懒得出去买,说冰箱里有的东西。」

   「那你干嘛问我?随便你煮就好啦!」

   「我只是礼貌性地问一下。」

弟弟看了沙发旁的行李箱一眼,放下身上背包,坐在电视机前面,放进游戏光碟,拿起遥控器,将音量调大。

雨乔在炸虾,油锅里劈哩啪啦的,也敌不过客厅传来的打斗音效。

「弟!先去洗澡啦!」

「我玩一下就好!」他的手在摇控器上忙碌得很,舍不得作罢:「你开始整理行李啰?」

「后天就要出发了耶!」雨乔端了一盘金黄炸虾出来,摆在鱼汤旁边:「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

「出国玩一玩也好啊!不然你暑假要干嘛?」

「我睡死在家里也不去。」他专心玩了一阵,没由来迸出叛逆性的冷笑:「我说那个人一定是存心贿赂,姐,你信不信?到那边之后他就会买一堆东西给你。」

「先生,你怎么疑心病那么重呀?好,他要跟妈结婚了,买东西给我已经不算贿赂啦! 快去洗澡。」

「我快过关了,再等一下。我看你被他收买了。」

「不然能怎么样?名义上他就要变成我爸爸,爸爸买东西给女儿算贿赂吗?」

「你竟然叫他爸爸了?恶心!」

雨乔重重拍一下他的头,插起腰:「你几岁了?懂事一点好不好?」

他挨了打,果然稍稍平静下来,只是游戏中的打者连连被踢倒在地,眼看就要KO了。

「姐,你…你也会跟着去吗?」

「嗯?」

    「我是说…年底妈再婚之后,不是要跟那个人到加拿大住吗?」

    「没办法,他又要被公司调回去,夫妻总不能分隔两地吧!」

    「所以,你呢?妈不是要你一起过去?」

雨乔望着闪烁的萤幕,音效真的吵得要命,吵得心烦:「跳起来啦!跳起来那一招就打不到你了。」

    「我知道!可恶!电脑真的好贼喔!」

    「我如果不去,难道要一个人住在台湾?」

    「你跟我们一起住啊!我问过爸,他说你过来没关系。」

    「那妈呢?你要妈一个人去加拿大?」

    「……她不是有新老公了吗…?」

  弟弟始终无法释怀令她没辄,在他身边坐下后,讷讷看着画面中打斗激烈的动画,然后伸手要夺他的遥控器:

    「我来啦!你玩得好烂!」

    「不要!排队好不好?」

    「弟,妈回来之后,别再用那种不平衡的口气跟她说话喔!」

    「……」

    「我去不去加拿大…还在考虑中,反正后天先去看看那边环境。」

    「那如果环境不错呢?」

    「……」

    「姐,我们家…算不算跨国界的四分五裂?」

  跨国界的四分五裂?

亏弟弟想得出这么严重的形容词,其实,换个角度想,听说加拿大很不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以秋天枫叶为国旗象征,而且,更神奇地,看得见冬季的冰河。

  每当雨乔在脑中试着勾勒出加拿大的蓝图时,总有一条苍白的河流蜿蜒,宇乔学长伫立在彼岸,拿着那天深款明亮的眼神凝望着她。

而她,她一直都过不去。



雨乔登机前一刻,手机接到杨柏圣打来的电话,他那一头似乎也很吵,所以说话声相对变小,或是他原本就无精打采的关系?

「咦?你在外面哪?」

杨柏圣第一句话就这么问,显然在他听来,雨乔这边的机场也是闹哄哄的。

「对呀!你也在外面?」

「唔…呃…对。」他沉默的那几秒钟,隐约可以听见麦克风熟悉的广播:「小芹前几天有打电话给我。」

「喔!那…怎么样?」

「她约这礼拜去垦丁玩,我有事,拒绝她了,你会去吗?」

所以,小芹还是开口约杨柏圣了嘛!

「不会,我这礼拜也有事。」

雨乔瞄瞄手表时间,快登机了,妈妈还在免税商店看香水。

「小芹好像很失望……还是生气,我也弄不懂,你替我跟她道歉好吗?」

她想,应该两者都有,毕竟小芹可是鼓起莫大勇气、拉下长脸来约他的。

「放心啦!小芹不是小心眼的人,说说气话就没事了。」

「喔…那就好。」

  不是她的错觉,杨柏圣的声音真的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

    「什么?」

    「没什么精神呢!心情不好?」

   「我…最近才知道一件事,一时还难以接受,所以…有点低潮,唉!说来话长,不好意思,我现在要挂电话了。」

    「嗯!好,Bye Bye。」

  杨柏圣似乎在赶时间,所以连再见也没说就将手机切掉,雨乔回头看看还在免税商店的妈妈,拜托!又去看洋酒!


杨柏圣的心事说来话长,雨乔也不敢告诉他自己要去加拿大,她无法预测杨柏圣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不是激烈反弹,要不就是意志消沉吧?这两样都不好。

  奇怪,为什么她从登机到现在都在烦恼杨柏圣的问题?

  雨乔挪挪酸痛的身体,将机上发的毯子拉到鼻梁,准备用睡眠打发无聊的时间,谁知两名空姐一左一右地推出餐车,逢人就开始说明餐点的选择。

    「机上的食物真的不怎么好吃,吃太多顿还会觉得反胃。」

  妈妈拿起刀叉,面对眼前的餐盒迟迟不去动手。

    「台湾飞加拿大要十几个小时吧!可能三餐都吃得到喔!」

  雨乔也将盒盖掀开,打量半天,最后选择先喝矿泉水。

    「不过,下了飞机就是加拿大了,那里的美食也不少,最重要的是空气和水都很干净,不用担心食物不新鲜。」

    「嗯!」

  她知道妈妈又在有意无意地强调加拿大的好,所以开始埋头配色不怎么鲜艳的炒饭。

    「雨乔,这次去,如果觉得可以习惯那里的环境,是不是也该考虑休学问题了?」

    「还早啊!要去加拿大也是大二…大二上学期的事。」

    「怎么会早?很多手续都要办。」

「嗯!」

  若是小芹知道她要休学了,一定会先痛骂她是崇洋份子,而杨柏圣…杨柏圣不知道会怎么样…?咦?前前前前座的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他喔!发型像啦!

  不行,她不能再想杨柏圣了,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只有做了才知道后果。

  雨乔迷迷糊糊睡了十几分钟,又让不舒适的坐姿给酸醒,她索性起身去厕所,顺便活动筋骨,唔?那个前前前前座的人不在座位上,在厕所里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不到一分钟,面前的铁门便打开了,她一愣,一瞪,霍地指住走出来的人。

    「你!」

    「为什么?」他也失声大叫。

  两人立刻察觉刚刚的声音吵醒不少人,连忙躲进厕所。

    「你…你…你……」她努力咽下一口水:「该不会就是那个前前前前座的人吧?」

    「啊?你在说什么啊?」

  杨柏圣跟她一样,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那你刚刚在机场啰?」

    「是啊!你也是?」

    「你也去加拿大?」

    「是啊!你也去?」

  雨乔停一停,突然发现他们的对话很白痴,于是看着他纳闷的脸噗嗤笑出来。

    「别笑了,两个人窝在厕所里笑很变态耶!」

    「那你先闭嘴呀!」

  杨柏圣的笑脸,宛若久违的太阳,在多日的阴雨天气后,终于大放光明,她的心,因此暖洋洋的,在这个干冷空调肆虐的机舱。

    「你去加拿大玩哪?」

  雨乔先问他。

    「算是,爸爸和同事约好在加拿大见面,你呢?」

    「也是呀!去玩。」

    「去加拿大的哪里?」

    「多伦多,你呢?」

    「好巧,我也是,不如告诉我你的下榻饭店,有机会的话,我找你去玩。」

    「等一下,我好像把名片带在身上喔…」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哪!那你也说说你的饭店嘛!记得电话最好了。」

  杨柏圣接过名片,看得很认真,雨乔奇怪地凑上去瞧了一眼,问:

    「干嘛呀?这张名片给你,快把你那边的资料告诉我。」

    「不用了,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这名片上写的,就是我住的饭店。」

  她没接腔,怔怔然和杨柏圣面面相觑。

良久。

  「喂!你会不会觉得…有点诡异?」

雨乔眼珠子乌溜溜转向他,又移向尚未被收下去的名片,杨柏圣的目光也同样停在上面。

    「岂止诡异?简直是见到鬼了,雨乔,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刚刚讲了很多『也』啊?」

    「是…不少。」

这时,铁门被「咚咚」敲响了两声,雨乔吓得退到洗手台边,杨柏圣则小声提醒她现在他们还在厕所里。

  喔!难怪那个敲门声听起来那么不耐烦。

  两人低着头,不好意思地从厕所出来,那个似乎等候半天的绅士倒是没生气,反而半惊奇、半尴尬地目送他们走回座位。

  杨柏圣先迸出笑声,雨乔忍着笑,缩回窄小的座位,将雀跃的声音埋藏在毛毯中,妈妈见到她怪里怪气的模样,不禁要问清楚。

  「我…」她松松笑僵的脸,指向前前前前座:「遇到大学朋友了。」

  妈妈拉长颈项,搜寻一会儿,又坐下,重新将毯子整齐地披覆大腿和膝盖:

「那是杨先生,本来我们的座位可以连位的,可是电脑出了错,真是……」

    「等一下,妈,你认识他们?」

    「不熟,不过他们预定跟我们一起搬去加拿大。」

  所以,也就是,原来,那个前前前前座的人是妈妈的男朋友的同事,也就是杨柏圣的父亲,他们一起调职去加拿大。

所以,也就是,原来,杨柏圣心事和她的烦恼是一样的。

  『雨乔,最近我常在想,我和你的事,想着我也许…也许……』

  她惊醒过来。

自那条蜿蜒的苍白河流,自宇乔学长深亮的眼眸中,惊醒。

    「雨乔,别睡懒觉啰!快起来。」 是妈妈的声音。

  她不确定地看看陌生的白枕头、陌生的鸵色窗帘、陌生的梳妆台,妈妈坐在陌生的镜子前描画梅红唇线。

    「别发呆,快去刷牙洗脸,别让杨先生他们等我们。」

啊…对了,她在陌生的加拿大。

雨乔正为短裙拉上拉炼时,妈妈透过镜像抱怨起她的服装。

「你怎么老喜欢穿得那么短?偶尔穿长裙,气质会变好一点。」

「……我换长裤啰!」

才刚动手要将裙子脱下,妈妈及时阻止她:

「不要,那还是穿你的迷你裙好了,穿长裤…走起路来像男孩子。」

暨小芹之后,妈妈是第二个说她走路像男孩,正确地说,应该像宇乔,他手插外套口袋,轻松自在地走路。

雨乔「唰」地一声拉开窗帘,用力甩脱所有有关宇乔的事。

落地窗外,是一大片她根本不认得的风景,虽美,但还是陌生的。

和杨柏圣一家一起在饭店用早餐,大人们说要去公司一趟,问小孩子要不要一道去。

「喂!我们去自助旅行,好不好?」

杨柏圣叉起一块松饼,没立刻放进口中,等她回答。

雨乔一面喝果汁,一面打量他精神饱满的脸,似乎在他得知雨乔也会搬来加拿大之后,心情大为好转,简直和搭机前的杨柏圣判若两人。

  

走在异国的路上,当雨乔想专心观察这边的风俗民情时,杨柏圣则滔滔不绝地述说未来 的远景,多伦多大学的校制不错,拿硕士学位应该也非难事,有了留学的学历,将来就算要回台湾找工作还被他说得轻而易举。

「欸!」 她轻轻打断他。

「什么?」

「所以你…是势必要移民加拿大了?」

「当然呀!我全家都一起过来耶!」

  雨乔颔颔首,继续观望葱郁的行道树,绿得整齐,也绿得刺眼。

杨柏圣不由自主地定睛在她散漫的表情上,问:

「你不会过来?」

「嗯?」

「你决定不来加拿大?」

「……」

「你要留在台湾?」

「不要一直问我,移民,是大事耶!」

被逼急了,她有点不耐地回话,刹时触见杨柏圣的神情仿佛自高空坠落,跌下深沉的谷底,那是绝望的神情。

雨乔颇有罪恶感地欲言又止,她没说错嘛!可为什么非要这么内疚不可?

「说的也是。」

简单地,他淡淡应了声,淡淡掠过她往前走,走向巴士站牌。

雨乔叹了一口气,跟上去,却不与他齐步,只在他身后五公尺外的距离,低气压,目前不宜太接近。

偶然间,瞥见一位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暂停开车门的动作,放下手上捧的大包小包,匆匆找出作响手机,在自己座车旁边讲起电话来。

手机,她没有办漫游,虽然硬是将它带来了,但,接收不到任何来电的,雨乔很清楚。

她从未用这只手机打过一通电话给宇乔学长;他,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原因很多,最理所当然的,是他就住在对面房间,雨乔随时可以过去敲门,然而现在,就跟寒假一样,她无时无刻都想按下号码,接通他那一端,然后,然后便放弃了。

她放弃几样东西了呢?嗯……三样吧!期待、草莓蛋糕、和告白。

曾经对宇乔说过,如果真的放弃了三样东西,她一定会死掉,现在虽然还好好的,可是,灵魂,她无依的灵魂在异国飘荡,遍寻不着落地生根之所。

「咦?」

回过神,一辆巴士刚开走,而杨柏圣,不见了!

雨乔跑到巴士站牌下,人行道四周、对街、巴士离开的方向,看遍了,就是看不到杨柏圣。

该不会在她刚刚出神想东想西的时候,杨柏圣也同样陷入沉思,根本没注意到她没跟上来,自己就坐上巴士走了?

「手机、手机……啊!不行,没用、没用……」

自助旅行,对雨乔来说并非难事,但突然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自助旅行,好歹也要先有心理准备才行啊!

现在联络不上杨柏圣,她该留在原地等他,还是跳上下一班车追上去呢?

在台湾跟人走丢也就算了,可是,可是这里是加拿大耶!

「不管了。」

下班车很快就来,雨乔不作多想地跳上去,哎呀!整车就只有她是黄种人,有点小压力呢!记得她和杨柏圣说好要去音乐花园,不知道车上没礼貌盯着她看的这些人,肯不肯好心地告诉她该在哪里下站?

雨乔拣一个最靠近车门的位子坐下,面向窗外,尽管街上景物没有一样是她熟悉的,总比去看车上那些过份好奇的乘客好。

忽然间,雨乔看见杨柏圣了!很忽然地。

隔着两片玻璃,看见他同样张大了嘴瞪着她。

一片是她车上的,另一片是杨柏圣的车。

两辆巴士在拥塞的交通中并排,却各别在对向车道,由慢转快地驶离。

雨乔连声音都忘了喊,连拍几下车窗,还是得眼巴巴目送使用唇语的杨柏圣渐行渐远。

下车!她必须请司机让她下车!

「呃……I am sorry, but…but I have to…to……」

糟糕,下车的动词怎么偏偏忘了。

「Could you please…please……」

哎哟!这一次是停车不会讲,真是够了!

雨乔还在和英文奋战,满脸胡髭的司机扬扬下巴,瞥向后照镜,她顺势望去,一个卖力奔跑的人影尾随在后方,很远的车身后,但那是杨柏圣没错!

「Could you stop the bus? I have to get off it now.」

超神!她的英文变溜了,溜得令司机半信半疑地乖乖停车。

追了一段路,被巴士远远抛在后头,杨柏圣才喘嘘嘘地停下来,弯着身,试着调匀几乎转换不过的喘息。

一个迅捷的声音。迅捷地来,迅捷地停住。

直排滑轮。

他咽口水,抬高头,透过凌乱发丝,加拿大温和的阳光,穿过雨乔及腰的长发,射入他眩目的眼。

雨乔也在微微喘气,只是她这样的神情真难解读,诧异,忧心,生气,是那种想骂又骂不出来的生气,还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感动…吗?算了,他不敢乱猜。

「抱歉,我以为…你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所以没注意到你没搭上车。」

杨柏圣搔头道歉,雨乔还在喘,净看着他不说话的眼神颇为犀利。

「你在生气吗?」

听起来像废话,被放鸽子了,不生气才怪呢!

「不然,等一下我请你吃午餐;要不然,你用直排轮踩我一脚;再不就……」

他打住,见她朝这边举起手,对呀!再不就要甩他一巴掌吗?

雨乔举高的手与肩膀同高,指尖点落在他的浏海上:

「你的头发,乱了。」

「头发?」他赶紧摸摸头顶,枉费早上用掉的那半瓶造型慕丝。

「等我一下。」

雨乔滑到路边,脱掉直排轮,将手提袋里的凉鞋拿出来换上。

她说她没生气,还说担搁一些时间了,要赶紧去音乐花园,免得浪费一整天的空档。

于是,他们终于顺利来到了音乐公园。

  
音乐公园的步道被设计成高音谱记号,从高处俯瞰另有一番别致风情。

雨乔一到公园又穿上直排轮,在那些螺旋式的弯道平顺滑行,杨柏圣则慢慢地走,公园邻湖,带着丰沛水气的风吹得他有些发冷。

「哈啾!」

那个喷嚏,还是让前方的雨乔听见了,她溜回来,找出面纸递给他:

「感冒?」

「不是,流汗吹风的关系。」

不说二话,她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杨柏圣立即别扭地躲开:

「你穿吧!通常都是男生脱衣服给女生披的,我们这样…我很没面子耶!」

「那…」她意气风发交叉起双臂:「请问刚刚我们两个人之间是谁打喷嚏?」

「…我啊……」

「你打喷嚏已经够没面子了,不差这一件外套啦!拿去。」

将外套塞给他之后,雨乔启步滑进一个较大的广场,一棵树孤单单地屹立在广场中央,她放慢速度,只手抚摸粗糙树皮,掌心因此扎刺着少许的疼。

这样微乎其微,又确实存在的痛楚,每每在她与宇乔相处的时候便会发作。

杨柏圣站在旁边,等她绕树绕了第二圈时,开口问。

「雨乔!你大二还是住外面吗?」

「是呀!」

「至于…你对面的那个学长,就去台大念研究所了吧?」

「应该吧!」

是的,尤其当她想像宇乔学长和夏芸学姐一同漫步在台大的椰林大道上时,那涩楚就转为酸酸的绞疼。

「我这么问,你别生气,可我…听说那学长也喜欢你。」

『雨乔,最近我常在想,我和你的事,想着我也许…也许……』

她压下手掌,让树皮更深刻地触动肌肤神经,而不停止转圈。

「谁说的?有证据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真是…好笑。」

空穴来风的谣言是好笑,她微微牵动嘴角,却是得强忍滨临溃堤的难过,那难过,一发不可收拾。

杨柏圣又安静望了她一会儿,要她别再转圈了,她不听,继续由着自己沉浸在滑行的快意里。

「雨乔,那么…让我继续喜欢你,好吗?」

深深呼吸,风中的空气异常清新,有这棵树的自然味道。

「好。」

「那么…你再认真考虑加拿大的事,好吗?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

模糊视野倒映着过蓝的天空,看起来很近很近,他说过,他的思念,无法传递,因为得穿越一层高高的天。

「好。」

「那么…我们可以交往吗?呃…不一定是真的交往,但至少在出国前,请你好好考虑移民的事,好好考虑我们的事,也许…发现和我在一起并不是那么讨厌,你就愿意来加拿大了,好吗?雨乔。」

但,不管天空是高是低,她的思念,再怎么努力也传达不了;或者,在那之前,宇乔已经离开了,那对面的房间。

「好。」

杨柏圣皱锁眉头,闭起嘴,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她,触见她的眼眶湿湿的,特别晶亮,也特别狼狈。

他不解而心疼。

「为什么?为什么说好?」

她的泪水,在数次的滑行之后,终于扑簌掉下。

「因为你来追我了……因为你来追我了………」

回台湾的飞机上,雨乔睡个不停,甚至懒得起来吃东西。和妈妈坐计程车回台北,她打开手机电源,没多久,又陷入沉睡,仿佛已经有好多年不曾阖眼。

在她疲倦的昏睡中,手机曾经发出细小的音乐声,是通知接受到简讯了。

不知是在哪一天发出,这只手机回台湾后才收到。

宇乔传来的。

就只有几个字,初看之际还令人匪夷所思。

真的,才仅仅五个字而已。

『雨乔,我还在。』

他说,他还在。在认识雨乔后的第一个暑假。

  而炎热的暑假过了,雨乔升上大学二年级。

  伫立在大门深锁的对面房间外,她失望地放下敲疼的手。

  没人在,奇怪,一直都没人在,已经五天了。

难道,宇乔那通简讯不是这个意思?那,那会是什么意思?

『我思,故我在』吗?

还是,那表示他还活着?

不对,什么答案都不对劲。

「你很好笑耶!古代人不懂得用电话喔?」

小芹在电话那头又凶又不屑,害雨乔支吾半天才敢答腔:

「我就是…没办法打电话嘛!」

「为什么?」

「不知道。」不小心瞥见挂钟上的时针已经快走到整点位置,连忙跟小芹道别:「我要 去了,下次再说喔!」

「那么急,去约会呀?」

小芹无心的戏谑却令她胆战心惊。

「就是…跟人有约,不说了,Bye Bye!」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小芹喜欢杨柏圣,在加拿大的那几天,就算拨越洋电话雨乔也要向小芹军师求救。

然而,小芹是喜欢杨柏圣的。

出门之前,她在玄关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不安,穿长裙的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傅雨 乔,脸色苍白了些,但她不会化妆,只能在装扮上花心思,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女人味,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约会,和杨柏圣。

困难地跨上脚踏车,又困难地骑到学校,她开始厌恶这身长裙所带来的不便,做得那么 窄,根本不够她跨出一步的宽度,好烦,好烦,学校野狗见她经过又叫个不停,好烦,好烦。

咦?

她手脚并用地紧急煞车,呆怔看着那只叫个不停、被拴在树下的狗,是柴犬,是念念!

雨乔踉跄下车,跑到树下,欣喜若狂的念念尾巴摇得很起劲。

「念念!念念……」

不顾新买的长裙沾上念念脚掌的泥土,她激动地抱住它,感受短毛的扎刺,嗅闻那股熟 悉的沐浴乳香味,没变,依旧是宇乔用的那一种。

「念念,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雨乔,我还在。』

那五个字乍然挑起她心中的触动。

雨乔缓缓放开念念,缓缓起身,缓缓端详出现在窗口的人影,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下来,因此,他时而浮现忧伤的侧脸、那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泰然、还有一抹温存的浅笑, 从未如此清晰过。

是的,他还在。

微低着头,和身边教授讨论一份计划书,他还在电机系馆里。

下一秒,宇乔侧过身,发现窗外的她,于是那抹浅笑明朗地扩大。

扩大得瞬间点燃雨乔呼之欲出的冲动,她想当下朝他迈步飞奔,她想紧紧抱住他,她 想,她很想他。

宇乔跟教授说了几句话,便放下计划书离开系馆,不多久,来到树下,雨乔的面前。

「嗨!好久不见了。」

「学长…」

「呵……怎么每次一段时间没见,话都变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暑假的时候我就来学校了,没想到研究所绑人绑得那么紧,害我都得全天候待在研究 室听候吩咐。」

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想问的是,台大那边的研究所怎么回事了?

「学妹,你的表情真的好呆呀!」他喜欢低下身,保持和她同高的高度,看她:「收到 我的简讯没有?暑假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只好传简讯了。」

「我…去加拿大。」

「去玩吗?」见她踌躇着不吭声,宇乔暗忖一下,换了话题:「记得暑假前我们在顶楼 聊天?有些话…还没说完,等一下有空吗?」

那个总是在午夜梦回出现的「也许」,终于要有了下文了吗?

「……不行。」

他愣了一下,他是该愣着的,因为,雨乔的答案再不能是Yes了。

「雨乔!」杨柏圣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等你等……」

他的声音蓦然响起,也蓦然消声昵迹。

杨柏圣的嘴微张,似乎有什么疑问要脱口而出,然而他从头到尾都是安静的一方。

僵局中先开口的是宇乔学长。

「我记得…是你学伴,你们有约啊?」

「嗯!」

因为杨柏圣,她不能,也不会去听下文了。

「天空阴阴的,可能会下雨,带伞吧!」

「好。」雨乔走到杨柏圣身边,举手挥一挥:「学长,我先走了。」

杨柏圣的机车送修中,他主动帮忙牵脚踏车,两人安静走了一段路,他问:

「要不要上车?我载你。」

「好啊!」

雨乔跳上后座之后,杨柏圣踩了几下踏板,然后回头,很困惑地看她:

「是我没力气,还是你没有我想像中的轻?」

「是你没力气。」她不仅瞪他,还捶他一拳。

「哈哈!那我得先去买个『蛮牛』来喝啰!」

「嘿!不然你下车,我来骑,就不相信我的力气会输给你。」

「不用,不用,你坐好,我喜欢载你的感觉。」

啊?除了吃力之外,还会有什么感觉?

「载着你,好像可以就这样带你到任何地方,甚至加拿大都行……啊!不是真的要把你 强行掳走,只是…怎么说呢?安心一些了,不怕你会突然消失不见。」

「呵呵……你说像变魔术那样,『咻』地不见呀?」

「别笑,你就是让人觉得你这女孩捉摸不定,大概是因为你太独立了,独立到可以挥挥 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一走了之……不过,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雨乔瞧一瞧他的背,因为接近,所以感觉他的背很宽,搂抱起来一定舒服极了,不晓得 和宇乔学长的比,谁比较宽大呢?宇乔的背能容纳四个半的手掌,杨柏圣呢?

她惊觉地收回蠢蠢欲动的手,重新放在座椅上。

「哪能那么容易一走了之?我又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大侠,千山万水我独行。」

「你跟大侠可差远了,雨乔今天明明是美丽的女主角。」

「什么?」

「你穿长裙的样子很好看,刚刚看到你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正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 装啊!」

「……这是一种赞美吗?」

「哈哈!总之,你今天不一样,又端庄又成熟。」

「……意思是我平常又粗鲁又幼稚?」

「喂喂!别老挑语病嘛!你知道我是要称赞你。」

她知道的,所以才会假装生气来掩饰此刻的难为情,幸好杨柏圣正在卖力踩脚踏板,没 空一窥她难得的腼腆。

原来杨柏圣注意到了,她今日的不同,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的细心,令人窝 心。

她也只能用力地窝心,好使自己不去看仍然伫立在树下的、渐远的宇乔学长和念念。

杨柏圣曾试着轻松问起宇乔学长的出现,雨乔回答她不清楚,那个台大研究所或夏芸学 姐到底怎么样了,连开口问的机会都没有,她又和宇乔再一次地,分离。

  

这部电影,雨乔一直到散场都还记不住它的片名,依稀是部动作片,在打打杀杀的声光 效果中,又不可避免地穿针引线少许的爱情片段,最后是男女主角互吻闭幕。

内容应该是满精采的,身边杨柏圣有几度忘情地紧盯萤幕,而不去光顾手中的爆米花, 雨乔则坐立难安地瞄瞄专心的他,又瞄瞄闪晃的画面,到底还要演多久?

「你看,你看,特效作得好棒。」

杨柏圣凑过来兴奋私语,她赶忙附和两声。记得看歌剧的时候,因为听不懂表演者唱的 是什么,反而更认真,更受感动。

这部电影,她只看得见那几天在加拿大的美景、只听得见宇乔学长才刚要提及的下文, 反反覆覆,然后,然后四周大放光明,她恍惚看着上升字幕,直到杨柏圣过来摇她的手。

「要不要走了?」

「喔…好。」

唉……浪费了两百多块的电影票。

「还不错吧!就是有些枪战场面太夸张了,你觉得呢?」

杨柏圣走在前面,替她辟一条小径,面对他雀跃的笑脸,雨乔连点了几次头,以示诚意 :

「真的很不错,挺…挺…挺有社会写实的手法。」

「社会写实?」莫名奇妙地皱皱脸,又天真地笑开:「你什么时候会讲这么专业的术语 啊?」

从刚刚脑筋一片空白的时候开始。

「人很多,小心。」

「好……啊!」

她的脚,踩了空,整个人自人潮中滑下去,没关系!她的运动神经好得不得了!

雨乔右手扶住墙壁,左脚往下跨稳了,听见「啪」一声。

嗯?

「啪!」是什么声音?

咦?

不会吧!

「雨乔?」杨柏圣见她没摔着才放心,可是她却一直挨着墙壁立定,动也不肯动:「你 扭到脚?」

她摇头。

「那为什么不走了?」

她点头,应该说低下头,勉勉强强吐出两个字:「裙子……」

「裙子?」

「别看!」慌张地贴紧身后的墙,雨乔挣扎半天才又继续说:「我的裙子…好像破 了。」

「啊?」

「我说别看!」她几近歇斯底里,伸手护住身后裙摆,惨了,真的裂成两半:「好像是 我刚才跌得太粗鲁,这裙子又是窄裙,所以…所以……怎么办?」

「呃…唔……」

杨柏圣跟着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又拍了一下手:

「有了!我把上衣脱下来给你围着。」

「住手!你光着上身还不是一样丢脸。」雨乔咬咬唇,苦思一分钟,将钱包交给他:「 我记得电影院斜对面好像有一家成衣店,你帮我买一件裙子或裤子好了。」

「OK!」他立刻掉头就跑,几步的距离外又转回来:「你…喜欢什么样式还是颜色 啊?」

「随便啦!都什么时候了,你抓了一件就快拿回来给我。」

「OK!」

杨柏圣真的走了,留下雨乔一个人对付路人的异样眼光,最讨厌的是那个验票小姐,三 不五时就朝她似懂非懂地打量,同样是女性,难道就不能体恤一点吗?还是,一般女性根本就不会把裙子穿破……哼哼!打死她都不再穿长裙了,这是最后一次!

没想到,赶回来的杨柏圣迫不急待高举给她看的,天哪!又是长裙!

「你…」她顿时气得想哭:「你是嫌破一条裙子不够啊?」

「你不喜欢?那…那我再回去换一件!」

「等一下!」

杨柏圣转身的刹那,甩开了几道亮晶晶的光芒。

雨乔敛住自己无理的任性,寻见他发稍和脸上的光点,是雨。

「外面下雨了?」

「是呀!被你学长说中了,下大雨。」

她腾出手,轻轻拿走淋到雨的塑胶袋:「我去厕所换裙子。」

「唔?你要穿这件吗?」

「是你挑的嘛……」

为了杨柏圣,她决定今天将誓不两立的长裙穿到底。




走到电影院门口,外面真的已经倾盆大雨,听说有个轻度台风过境,威力不大,但是雨 量风沛。

「台风叫什么名字?」

等雨停的无聊时间里,雨乔随口发问,杨柏圣说他不知道。

「听说威力大的,通常取的名字都是女生的。」

「为什么?」

「女生泼辣吧!撒野起来挺吓人的。」

「有的男生比较暴力呀!」

「但是,就某方面来说,泼辣是比暴力可怕多了,啊!像小芹就是,嘿嘿……」

他蹲在地上,迳自干笑几声,雨乔试探性地小小反驳回去:

「小芹很可爱的。」

「每一个女生不泼辣的时候,都很可爱的。」他松松颈骨,关节轻响几下:「对了,我 们站里面一点,免得被雨淋到,还是到咖啡厅坐一坐?」

「不要紧,我喜欢雨天。」

她最靠近宇乔学长的那一刻,天,也下着雨,细细小雨,后来转大了。

「你在想什么?」

杨柏圣的低喃将她自那天的雨拉回现实,雨乔尴尬地说她什么也没想,在他身边蹲下。

「你今天似乎一直都在发呆。」

「一直?没有吧!」

「我呀…今天还没找你之前,去行政大楼办休学的事了。」

「这么快?」

「怎么会?现在快十月了,十二月底的时候就得去加拿大,不是吗?」

「也对。」

「你呢?雨乔。」

「我…晚一点再……」

她抬头望望高空的雨因为强风而偏斜,好像她飘摇不稳的心绪,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坦白说,今天看到你学长出现在学校,我真的吓一跳,本以为他应该早就去台北 了。」

「我也是啊!」

「他留下来了,你也会留下吗?」

「……别老是扯到学长。」

「别生气,我知道我意识过重,所以常常提起他,但…我还不太能相信啊…」

「相信什么?」

「你在加拿大的应允,和今天的一切,都像作梦,一个很长的梦,到现在都还没醒。」

「傻瓜,不然我捏你一下,看看是不是作梦。」

雨乔顽皮地伸出魔爪,杨柏圣的脸稍稍避开,却攫握住她的手,认真而感伤地说:

「别弄醒我,作梦就作梦吧!」

事实上,她一直很怕,自从香草蛋糕事件后就害怕自己会搞砸一切,使得杨柏圣乐观的 笑脸变得比现在的天气还阴沉,如果连杨柏圣都不快乐,那么,谁还能让她快乐呢?

「什么作梦,我没骗你啊……」

她乖乖的,没将自己的手抽离的打算。

稍早杨柏圣说她独立得可以一走了之,其实,她并不想那么独立,偶尔,身边有个人可 以撒娇、可以耍赖、可以牵着自己天南地北地走,应该也不错吧……?

「十二月一到,如果你决定留下,那么我会明白原因必定是那位学长;如果你决定远走 加拿大,我可不知道那感化你的因素是什么了。」

「你不会认为是你吗?」

她淡淡地笑,杨柏圣也是。

「我和你学长,你有一千万个理由选择他。」

「我不喜欢选择题,好像会把原本单纯的东西复杂化。啊!我想到一个好理由了。」

「什么?」

「你让我快乐呀!」

他有点会意不过,愕怔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发语词。雨乔慢慢垂下头,差零点零二公 分就要碰触到他的肩膀。

「因为你让我快乐呀……」

她又喃喃重覆一次。

「那学长…让你不快乐吗?」

「……」

时间,或许只过了三、五分钟,但雨乔没由来的缄默,将之拉长数倍之久。

她抬起脸,茫茫然注视偏斜得更厉害的雨点,出了神:

「喂…要不要淋雨?」

「啊?现在?」

「嗯!我们骑脚踏车冲出去吧!」

雨乔明媚的目光颇具鼓励性,杨柏圣看看天上厚得可以的乌云,再看看前方湿漉漉的马 路。

「不怕你这身衣服都湿了?」

「不怕。」

「不怕感冒?像上次那样。」

「不怕。」

「好!那就冲吧!」

就这样,他一声令下,拉起雨乔始终没离开的手,冲入滂沱大雨,雨乔一下子就尖叫, 然后呵呵大笑起来,直到跳上脚踏车都还不停息。

「你真是有病!淋雨还这么高兴!」

为了要和雨势较劲,杨柏圣喊着跟她说话,听起来他也被一股莫名快感所感染。

「你还不是一样!咳咳……呸呸!」

雨乔一讲话就会把雨水吃进去,而徒劳无功地拼命抹脸。

「我本来还想带你去美术馆,现在有莫内的展览呢!可是那里落汤鸡止步!」

「哈哈!那就下次吧!下次我们再一起去!」

「好!」

太好了,他似乎恢复原来的精神奕奕。

雨乔悄悄松了一口气,对自己嘉许地抿抿唇,稍是平静下来之后,竟不知不觉沦陷在回 忆的洪流。

今天和杨柏圣在一起,她也同时与回忆为伍,直到淋得全身湿透了,依然冲刷不掉早上 树下的那一幕光景,宇乔目送着他们离开,那追随他们的目光,不再是记忆中的深款明亮。

那部电影之前广告打得凶,因此就算天候不佳,学校也有不少人冒雨看电影。

后来,系上传出了许多「听说」,听说宇乔错过了报到日期而不能念台大;听说雨乔就 要出国了,听说,听说雨乔正在和法律系的学生交往。



这下可好了,和杨柏圣的流言在系上传得满城风雨,对于众多学长们而言,系上绝少的 极品竟被外系的人追走,不啻是个晴天霹雳。

更惨的是,连小芹也不跟她讲话了,雨乔大概能略知一二,小芹八成在吃醋。

雨乔一觉醒来,心情不很好,最近老作怪梦,一会儿被杨柏圣牵着手上山下海地乱跑, 一会儿和小芹出现在古罗马竞技场中决斗,再不然就是莫名奇妙地和宇乔学长在狂吃泡面,一碗接着一碗,永无休止似的,不论是哪一种天方夜谭的梦,都让她累歪了。

夏末秋初的台风一个接着一个来,没完没了,和杨柏圣约定的莫内画展一直无法成行, 然后,电机系很快就迈入提前的期中考。

平常,小芹爱找雨乔一起念书,因为雨乔看在奖学金的份上,上课保证认真,笔记也整 理得很漂亮仔细,然而,这阵子小芹有意无意地闪避她,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一想到这里,雨乔匆忙的脚步有气无力地放慢,踱进还算冷清的系馆,停住,倒退。

宇乔学长!

「嗯?」他很快就发现门外的她,手持空空的咖啡壶走来:「早,来上课?」

「来考试的。」

「电磁学对吧?只有那个老师喜欢提早考试。啊!我正要煮咖啡,要不要喝?」

「……好。」

研究所这边也很忙,宇乔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在研究室睡一晚也是常有的事,他们虽然 还住在对面,但见面机会锐减很多,因此,雨乔还没问过台大和夏芸学姐的事。

宇乔走到研究室外盛满水,加入磨好的咖啡豆,将壶放到酒精灯上加热,琐碎的小手续 完成后,他拉张椅子在雨乔斜前方坐下,没立刻开口说话的打算,只是闲静地望着她, 那是疲惫而忧涩的眼神。

没能进入台大研究所一定不好受吧!如果是没考上,那还好,可,学长是错过报名日期 耶!铁定要捶胸顿足的了。

「我…很遗憾学长…没能到台大去……」

笨笨笨!她怎么会想出这种开场白?那么官方又了无新意!

「这里没什么不好啊!还是第二志愿的学校呢!」

他较之以往更加苍瑟的嗓音,跃动着无所谓的笑意。

「夏芸学姐她…在台大好吧?」

「夏芸哪……前几天我们通过电话,她在那里如鱼得水呢!」

「学长呢?在这里,也如鱼得水吗?」

他又温柔地凝视她,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似是叹息:

「我的水…快干涸了。」

「唔?」

「不说这些。」重新振作,反问起雨乔:「听说你要去加拿大,确定了吗?」

原来宇乔学长也听说了,或许传到他耳中的不只这件事,还有…还有各种版本的绯闻, 现在别说黄河,就算她连长江一起跳也洗不清。

「还没确定,如果真的要走,也是年底。」

「是吗?雨乔,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询问虽然温柔,却伤人。

「早一点,或晚一点,你知道了,会有什么差别吗?」

她毫不迟疑地反将他一军,她和学长,都累了,宛若不停作困兽之斗的两只猛兽,有种 精疲力尽的无力感。

有位教授走进来,意味深长地将他们两人轮流扫视一遍,宇乔自僵持中跳开,问他要不 要喝咖啡,教授指指自己的胃,摇摇头,拿走遗忘的讲义又出去。

「那…要离开台湾,会不会离情依依的?」他晃了酒精灯一眼,坐正:「有没有什么心 愿在台湾未了?」

「不知道,我又还没走。」

她的回答明显不友善,宇乔猜不透所以然,索性起身去探视咖啡壶。

「说的也是。你的咖啡要加糖吗?」

「糖和奶精都要,我怕苦。最接近天空的小径。」

前半段都听得懂,后半段忽然冒出一句青黄不接的话,他拿咖啡杯的手暂停在半空中, 又问她一次,雨乔才徐缓地说:

「有一条小径,我一直都想和学长一起走完。」

「在哪里?」

「在花园,你大概不记得了,是一条开满花的小径。」她惆怅呼出一口气,仿佛那是个 既沉旧又久远往事:「算了,应该没机会再去那里,嘿嘿…我说说而已。」

宇乔将杯子递出去:

「那样的风景,在加拿大应该多的是,不用觉得遗憾哪!」

傻学长,重点不是风景美不美,而是谁在身边一起观赏景致。

深褐色的咖啡在象牙白杯子中鲜明异常,悬浮着袅袅白烟和浓郁香味,雨乔第一次觉 得,咖啡,是属于忧郁的饮料。

她轻轻接下那半满的忧郁,好灼热。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唔?」宇乔对上了她鬼灵精般溜转的眼眸,笑笑:「要说什么?」

「嗯……例如,咳!学妹,这一年多来,很高兴能和你作邻居。」

「呵呵…这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

「那…咳咳!学妹,你要走了,学长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冤枉,我是何许人也,哪敢不愿意?」

「好吧!咳咳咳!学妹,加拿大和台湾相隔千里,学长十二万分地舍不得你走呢!」

「哈哈!别闹了。」

这一次,他没多作评论,净是笑着,雨乔暗自噘了噘嘴,有点失算的饮恨意味,不料, 她的头顶变沉了些,是宇乔正揉抚她的长发,用他炙热的掌心。

他真喜欢用这种溺宠的方式接触她。

「第一,和你道别的时候,我不会叫你学妹,我叫雨乔;第二,不是十二万分的舍不 得,我们没在演罗曼史的戏码,学长只是…挺舍不得的。」

好奇怪,他说的「挺舍不得」虽比不上那「十二万分」,却有效催化雨乔的眼泪,她匆 喝下一口烫苦咖啡,顺便连差点迸窜的咸味一并吞下。

「好喝吗?」

他问,雨乔摇摇头:

「好难喝……」

「是吗?」

宇乔自己又试喝一口,雨乔则放下手,将杯子搁在膝上,细细凝瞅窗外阳光透过叶缝筛 在他清素的侧脸,一切都静止,只有树稍和光线是动的。

就是这一刻了,她知道,那么绚烂的而祥谧的,是她习惯从旁守望学长的光景,将刻骨 铭心地烙锁在她脑海,抹灭不了。

「我要去教室了,谢谢你的咖啡。」

她起身,宇乔也跟着站起来,颇为抱歉:

「不好意思,让你喝到我的失败品,希望下次我的手艺会进步些。」

真是傻学长,再进步,我也喝不到啦!

「学长,」她昂高头,三十度角,大剌剌地正视他:「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了。」

「真的?我要走啰!」

快说,快说,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会牢牢固定自己,不再飘零。

「雨乔,再多说,可要伤感了。」他又与她齐高,微微地笑,笑得她惊心动魄:「别让 离别变得太阴沉,好吗?」

所以,你是什么也不会说了。

雨乔点点头,非常懂事:「好。」

「快去教室吧!不是还有考试吗?」

「对呀!再见。啊!」她跑到门口,倏然打住,探出头:「对了,学长,你再继续帮我 找样东西好吗?」

「好啊!是什么?」

「一部片子,上次我们没看成的,叫『火星来袭』。」

「喔…」宇乔一下子就恍然大悟:「没问题,有机会我会找找看的,不一定能找得到就 是了,那天店员都说没听过这部片子。」

「一定有,肯定有,绝对有。」她一溜烟又跑掉了:「拜托你了,学长。」

考试中,雨乔交卷时间超乎往昔的快,出了教室,就靠在走廊上的扶栏发呆,小芹是第 二个交卷的,同样来到走廊,神态别扭地对她说,宿舍今天没热水,想去她那边洗澡。



  


小芹想泡澡,趁雨乔出去买晚餐的时候,放好热水,等她回到家里,小芹已经在待在浴 室里了,浴室的门是毛玻璃,依稀看得见里头烟雾迷漫。

「小芹,你的炒面来了!」

「好!我洗完再吃。」

放下便当盒,倒好两杯果汁,雨乔无事可做,在客厅闲晃一阵,瞧了瞧那扇白茫茫的毛 玻璃。

一定有鬼。小芹明明在跟她冷战,怎么可能会想来借她的浴室呢?从她暧昧不明的态度 看来,宿舍的热水八成还好好的,而小芹则有话想跟她说,却又难以启齿。

「小芹。」

雨乔靠着门边的墙唤她,只听见里面波动的水声停了,然后是小芹有些走调的回应。

「干嘛?」

「我没主动跟你说和杨柏圣出去的事,对不起,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

「你不用回答我,听我说就好。我和杨柏圣没在交往,外面传的,都是谣言,你知道我 不会拿这种事在你面前说谎的。」

「……」

「但是身为好朋友,那些事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却忍着没说,对不起。」

「傅…傅雨乔!你耍笨哪!」

好…好大声!

雨乔怔怔面向毛玻璃,难以置信小芹的怒吼可以长驱直入她的耳朵。

「我哪有耍笨?」

「你以为我气的是这个?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对啦!是有一点,不过那不是最主 要的,笨!」

「不然是什么?」

「……笨!还不是你要去加拿大!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没先告诉我?本小姐不知道是 听第几手消息才知道,傅雨乔!你摆明不把我当朋友!加拿大耶!」

伤脑筋,小芹的责骂虽然盛气凌人,但到末尾却哽咽了。

「小芹…」雨乔扬了扬嘴角,发现自己就算想笑,也变得困难许多。

「我会不会太凶了…?」

「不会呀!你本来就这副德行嘛!」她作了一次深呼吸,好使自己别像小芹那样哽咽:

「喂……杨柏圣也要去加拿大了,你怎么办?」

浴室里又传出池水被撩动的声响,不晓得小芹有什么小动静?

「去就去,我跟那个人呀…幸好平时没什么交集,所以对他是轻度喜欢,轻度喜欢,就 轻度伤害。」

「是吗?」

「当然啦!再说,我可是身经百战的女人耶!哪一次不是失恋后又马上谈下一场恋爱 的?我小芹…是愈挫愈勇。」

「呵呵…说的也是。」

「雨乔,你不像我吧!你对宇乔学长,是轻度、中度、还是强度?」

是哪一个呢?足以形容吗?

她摇摇头,垂下,任发丝遮拂着脸:「很喜欢………」

「……那不是很糟?」

「糟透了……」

「你真的决定去加拿大吗?」

「我非去不可呀……留在这里,我的喜欢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行的……」

「可是,一旦去加拿大,也许…也许将来就见不到学长了。

她在早上喝咖啡时所吞下的泪水,此刻,再也抑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小芹忧忡地盯住门外,那个靠墙的模糊身影,看上去弱不禁风。

「雨乔,你在哭吗?」

「没关系,见不到就见不到吧!」抬起头,吸吸鼻子,望向天花板再吸入一口气:「小 芹,人的忍耐是有限度,我已经到极限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少逞强,哪有那么简单?」

「小芹,坦白说,我今天和学长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快哭出来了,可是又不能真的哭 得淅沥哗啦的,所以只好拼命地、拼命地忍……」

她紧紧闭上双眸,用手背按抹再度决堤的眼眶:「明明已经很难过了,明明心脏痛得要 命了,还在打肿脸充胖子……」

「笨!笨耶!干嘛忍!眼泪就是要在男人面前掉才有用啊!」

眼泪,真的很不可思议,只要有人哭,就算隔了一道门,还是会传染。

小芹就在满间水蒸汽的浴室中陪雨乔猛掉眼泪。

「我就是…不要学长知道我喜欢他嘛!再怎么样…我的自尊心还在呀!已经告白过一次 了,虽然他没听清楚,可是叫我怎么再讲第二次,学长…木头得要死。」

「难道你就要放弃吗?」

「你不懂,这是一股气。」她又吸鼻子,单手擦抹湿透的脸颊:「冲着这股气,我不要 在学长身边可怜兮兮地忍,也不要告诉他我喜欢他,更不要跟夏芸学姐一样,等哪、等哪!」

「可是,在他身边忍着是一回事,分离又是另一回事啊!」

「他没有要我留下来,他百分之百一定认为我有男朋友了,所以学长什么都没说……」

「雨乔,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木头了,你知,我也知,你期望他说出什么感人肺脯的台 词呀?一旦到加拿大,你一定会比现在更伤心数百倍、数千倍的。」

「不要紧的,我总得跟你一样,学会愈挫愈勇啊!只要时间久了,久了……」

她第二次阖上眼,依然无法控制得住,任眼泪直掉:「一定就会像蜥蜴还是壁虎的尾巴 再复原的。」

「别说得那么恶心啦!」

「哈哈……不然说异形好了。」雨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失笑,看向身边的门,幸亏是毛 玻璃,不然一定照见难看的自己:「小芹,我也想洗澡耶!」

「洗澡?你想跟我共浴啊?」

里面的小芹鼻音也很重。

「对呀!我去拿精油,我们两个来假装泡温泉喔!」

「喂喂!真的假的?」

雨乔跑回房间,连抽数十张面纸清理乱糟糟的脸,然后真的闯进浴室,发现小芹的状况 也还好,只是整张脸湿答答的,她大概也用大量的洗澡水将方才的一掬泪泼掉。

就这样,彻底痛哭一阵之后,夏季过了,秋天也过了,刚进入暖冬的十二月初,雨乔来 了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而访客也曾经这么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打工地点「蓝色」。

「喂喂!真的假的?」

是久违的夏芸学姐。
遇见夏芸学姐,雨乔刚从社团出来,有好一会儿她认不出先向自己打招呼的女孩子。

夏芸学姐的中长发剪短了,只留一层薄薄的釉亮及至耳垂下方不到两公分,整个人一股 清新、朝气的精神。

「呵呵……认不出来喔!刚刚遇见系上几位学弟妹,也是这号表情。」

「学姐…」

短发,虽俏丽,看在雨乔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哀愁,她还是剪去了…那理还乱的长久情 感。

夏芸学姐说,系上学弟妹找她回来筹划系上的毕业旅行,今年决定去南半球的澳洲。

「我记得学姐在学校的时候,就曾经办过国外旅游嘛!」

「是呀!其实这种事我不该再插手了,应该让你们学着做做看,不过,」她没辄地摊摊 手:

「盛情难却呀!我也想回来看一看。」

在校园中边走边聊,夏芸学姐不时环顾四周的景物和学生,十分怀念的样子,雨乔总在 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观凝她深度、美好的转变,亦是怀念非常。

聊到一个段落,终于不能避免地,夏芸学姐问:

「听说你要去加拿大了。」

「对,月底。」

「喔…」夏芸若有所思地颔首,拨拨鼻梁上飞舞的短发丝,又问:「那,宇乔他知道 吗?」

「知道啊!」

为什么要连这个都问?

「他知道了啊…」

夏芸学姐又陷入个人的思维中,仿佛宇乔知情一事,跟某种类似秘密的东西有所冲突。

「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她歉然一笑:「我也好久没见到宇乔了,打算等一下去找他。」

「学长通常都待在研究室,先去那里找寻获率会大一点。」

「他很忙吧!我在那边也是,忙得连打电话都懒啰!唉!又不能指望他那个可以跟烂铁 比钝的男人主动联络。」

跟烂铁比钝?雨乔忙忍住笑,真想为夏芸学姐用力拍拍手。

「我和他最后一见面,是在今年暑假,要去台大报到的前二天,他跑到我家来,你知道 我家在花莲,那时看见他真是吓一跳呢!」

宇乔学长…竟然越过一个中央山脉去找夏芸学姐!

夏芸探探雨乔脸上毫不保留的诧异,不禁好奇地拉住她:

「你不知道?」

雨乔摇头,她连该知道什么事都不知道。

「宇乔没跟你说?」

「说什么?」

夏芸铺浮着粉红亮彩的嘴张得更大:「他真的什么都没说呀?」

「……到底要说什么?」

雨乔莫名地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呵!原来他没说。」

看着夏芸顿时明了的神情,雨乔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追根究底。

「我想…那就出卖他一次好了。」

风来的时候,夏芸应是离子烫过的发丝,总会滑顺地飞扑到她似笑非笑的面前,狡黠 的、得意的、迷人的,雨乔第一次觉得她像极了传说中那高深莫测的僧人。

升上大二后,当新进学弟妹称呼她学姐时,雨乔总会想起成熟的夏芸,和懵懂的自己。

他真的没说吗?

到底要说什么呢?

伴随着夏芸学姐的答案,雨乔拿起红笔来到房间墙壁之前,在最后一页的月历上细腻地 作下记号,终于,十二月到了尾声了。



  
『雨乔:

这是我第二次写信给女孩子,却是第一次写信给你,前封信是在国中,我是班 上一位女生的小

天使,必须写信给我的小主人,算是自我介绍;写给你的这一封,却是向你道别。我想,不管哪一封,

我的文笔一定都糟透了,因为只要一拿起笔,心脏就跟着悬空,这大概就是紧张吧!』

雨乔打开门,立定,那关闭的门扉看似遥不可及,又给人庞然无边之感。没有错,这是 紧张,因为她要打电话给学长,第一次。

「喂。」

宇乔的声音听起来刚睡醒,有种强打起精神的勉强。

「学长,是我。」

「……雨乔?」

「学长,我知道现在才早上六点半,吵醒你,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打来,奇怪,这是我们第一次讲电话吧?」

雨乔为他的错愕微微一笑,一步一步踱向他的门口。

「学长,我不得不打呀!真的跟你面对面的话,我怕我连再见都讲不出来。」

「……你在哪里?」

「我正站在你的门口外,啊!不要出来喔!我们这样讲话就好,隔着门,我才能把话说 完。」

于是,他匆促的脚步声蓦然打停了,就停在她面前,雨乔可以清楚感觉得到。

『没想到,离别,除了悲伤的成份外,原来还有紧张,不,正确地说,应该更接近恐惧,因为,要学会放手,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是吗?』

「今天…是你出国的日子?」

宇乔丢来灵敏的问题,她出汗的手便不自禁握紧手机。

「我要走了,待会儿就不在这里,我啊…会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那么,几点的班机呢?」

「我不告诉你,学长现在最应该知道的,是我没有男朋友。」

「啊?」

「我没交男朋友,所有的人都可以误会,就是学长不可以。」

「为什么?」

「为什么…?嗯……你找到『火星来袭』那部片子没有?」

宇乔愈听愈一头雾水,怎么又跳到电影上来呢?

「没有,我又找过两三家店,每个店员都问我是不是记错片名。」

「这样啊……那,请学长继续找好吗?找到了,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好。」

「学长……」

她的手,稳实地贴近那扇门,手心下虽是铁的冰冷,但仿佛真的可以穿透物质分子,仿 佛真的可以感觉到对面那一头的体温,是的,她的确触摸到了学长胸膛上的脉动。

「什么?雨乔。」

『我一直有个预感,打从第一次问你决定走不走的时候,那个预感就存在,而你闭口不 答,就让这个分离的预感成立了。我满笨的,现在才解读得出来;或者说,就是缺少了那一分放手一搏的魄力,去接受对它的直觉。如今,这种坦然的感觉,挺舒服的。』

雨乔定睛在眼前的这扇门,呼出一口气,放下手,然后又一步一步地后退,退着,不 停。

「学长,我要向你说再见了。」

宇乔不自觉握住门把,犹豫着,该开不开。

「你要走了吗?」

「嗯!帮我跟念念说再见喔!」

「会的。」

「啊!对了,学长,几个礼拜前我有遇到夏芸学姐呢!」

「夏芸?是啊!她也找过我。」

『雨乔,我说过,你是个独立的女孩子,独立到可以一走了之,所以,如果你真要走, 也别让我成为你的理由之一,那会让我不好受,我会很呕的,虽然我知道你挺喜欢我,嘿嘿……这我可不笨了,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同,所以,男生牵就女生,我想,我们就只能做朋友吧!』

雨乔默数着闪烁的数字,一层层跳跃,而她在一阵下沉的引力中,没由来地想起「铁达 尼号」这部电影,有一幕女主角萝丝也是站在下降的小船,千万不舍地和轮船上的杰克两两相望。那是一种相连?还是决裂?

「夏芸学姐的头发剪短了,很好看,我也要跟她一样。」

「你原本的头发…很长呢!真的要剪吗?」

「转换心情啊!虽然老套,但应该挺有用的吧!」

「那么…我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梳着马尾、溜着直排轮的雨乔了。」

「学长,你说过,别让离别变得太伤感的,怎么自己先说出这种话?」

「呵…也对,学长不多说了。」

「那…我真的真的,要说再见了,再见,学长。」

「……雨乔…」

「再见。」

她迅速按下切断键,将手机收进包包,把背包负到背后,拎提起直排轮,眯着眼睛看看 灿蓝的天空,棒球帽檐因此压得更低,然后迈开男孩子气的步伐,走了。

『现在仔细一看,发现这封信我已经写了好多字,难怪手酸得要命,不多写了,免得明 天没办法提行李。雨乔,你曾说,我让你快乐,所以,或许日后在你难过的时候,你会想到我;但是,在你快乐而急于分享的时候呢?我可以想像得到,你出神的视线停驻的不会在我身上,而是更远方的,那位学长。』

宇乔当下扭开门把,冲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他再赶到窗口边往下观望,只有空旷的冷清 还迷漫在这天早晨。

『真的不多写了,愈写愈难过,有空到加拿大找我,别老想在我身上攫取快乐,偶尔也 给我惊喜吧!要跟你道别吗?我想,不了,就当你错过班机,只好迟一点再飞来加拿大,只是还不知道那是哪一天而已。

柏圣』



  



  在房间里发呆半个钟头后,宇乔带着念念出门,早早就来系馆。

他机械式地开启每一扇窗,机械式地打开两台电脑,望着亮晃的萤幕,又发呆半个钟头 最后索性机械式地去泡咖啡,豆子才磨到一半,想起雨乔说他泡的咖啡难喝。

「学长!」

一个诧异而困惑的叫声,十分唐突地打破他机械式的研究室空间。

「小芹?」

走出研究室,小芹正在停车场牵她的摩托车。

「学长!你不去送机啊?雨乔今天就要走了。」

「她…不要我去。」

「拜托!她不要你去,你就不去;那她要你去撞墙,你去不去呢?」

「你为什么凶成这样?」

「我…」

小芹气急败坏地跺脚,然后气呼呼戴起口罩,再加上一顶安全帽,摆明不想理他了:

「算了!我赶着搭火车去机场。」

「你没事生我气干嘛?」

「哼!你就当我喜欢生气好了!啊!」

她吓到了,被他霍然抓握的举动吓一大跳,现下手臂疼得厉害。

「你刚刚说什么…?」

宇乔显然因为她的话而万分吃惊,但…但…她没说什么呀!

「什么跟什么?」可怜兮兮地拉下口罩,小芹乖乖覆述一遍:「我说,你就当我喜欢… …」

「你不是说什么『火星来袭』吧…?」

「啊?」

那一晚,原来她说的不是『火星来袭』啊………

稍后,飞车飙到桃园机场,已经快十点了,小芹还惊魂未定地牢握车上扶把,宇乔硬是 将她拖下车,两人盲目地找呀找的,终于在机场的一家日本料理店找到杨柏圣。

「咦?你们怎么来了?」

杨柏圣走出餐厅,好生讶异打量他们,而他们也正探头探脑地搜找什么人。

小芹问:「雨乔家没跟你们在一起?」

「喔!她妈妈先去候机大厅了,至于雨乔,」杨柏圣对宇乔意有所指:「我没看到 她。」

「那是什么意思?」小芹强先宇乔一步质问:「看到雨乔妈妈,没看到雨乔?你们本来 就搭同一班飞机嘛!」

「对呀!说起来我也该准备登机了。」

宇乔要激动的小芹退后,自己进前来,心平气和地重新发问:

「雨乔她没来吗?」

杨柏圣很痞地耸耸肩:「也许,她不来了。」

「你在说什么呀?」小芹又挣到宇乔面前,插起腰:「她不来机场,那她会在哪里?又 没在公寓、又没在学校……」

见到宇乔的神情慢慢浮现水落石出的领悟,杨柏圣对他笑一笑:

「你应该知道吧!」

『我要走了,待会儿就不在这里,我啊…会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他慢慢后退,一面对弄不清楚状况的小芹说:「抱歉,小芹,我要先走了。」

「喂!你要去哪里?喂!那我怎么办?喂!」

『最接近天空的小径。』

宇乔开车,当下驶离中正机场,路标告示上写着绿底白字的「往新竹」,他顺势南下。

『有一条小径,我一直都想和学长一起走完。』

  

 

就这样,小芹被遗留下来,不知所以然地。

她坐立难安地站一会儿,又坐立难安瞅着杨柏圣拖拉一只行李箱走来。

「好!我要走了。」

「喔!」

小芹此刻的表情匪夷所思,语气却嫌太过简洁有力。

「你自己保重。」

「喔!」

「路上小心。」

「喔!」

「喂!」他再也受不了:「好像那些话应该是你送行的这一方说的吧!」

「我又不是来送你。」

小芹的丰满的嘴唇无意识地嘟噘起来,闹脾气的模样。

「好,好,临走之前不跟你吵,你的冤家要走了,Bye Bye!」

他扬扬手,转身跟在家人后面走向电扶梯,小芹欲言又止地咬唇,看他,又咬唇,出 声。

「我不讨厌你的!」

于是杨柏圣略略停下,回过头,对后方脸红的小芹嘻皮笑脸地说道:

「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啰!」

「你…作梦!」

「哈哈!亏我本来还想说,小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呢!」

「巴结我也没用,不讨厌就是不讨厌,绝不会是喜欢!」

「你真伤人耶!那给我写信愿意吧?」

「我…考虑看看。」

他踏上电扶梯,还是面向着下方的她,音量开始放大了:「先谢谢你啦!」

「够了!」

「我说谢谢了耶!」

「你很无聊耶!」

小芹仰着头,目送他一层层地上升、上升,然后模糊。

杨柏圣举起手放在嘴边,十分故意地:「小芹!你、没、有、说、不、客、气!」

他开朗的声音,就这样随着他上升的身影没下去了。

机场,总是人来、人往。

小芹用力眨了眨眼,伸手拭抹才正要湿溢的视野。

伤脑筋,原来轻度的喜欢,并不代表着接续而来的伤害…也同样轻度啊!

  

雨乔再次将米色信纸小心摊张,细细阅读到最后一栏,在杨柏圣的署名之下,还有几行 未了字句。

『p.s. 我猜,小芹会不会喜欢上我了?是的话,就替我跟她说,嗯…说什么好?除了谢谢外,我想,还是谢谢了。对啦!多谢你在莫内画展那天向我告白喔!竟然跟我说我不能 喜欢你,雨乔,算你狠。』

雨乔轻声笑了笑,收好他的信,举目仰望头顶上晴空万里,白兰山庄的许妈妈说,昨夜 刚下过雨,所以今天天空特别干净,有道薄薄的飞机云横散开来。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朝着那缕云絮大喊:

「杨、柏、圣!」

嗯!他应该听见了吧!在不知几万公里高的机舱中,飞向美丽的加拿大。

雨乔将视线再降低个十五度角,落在蜿蜒而上的小径,这里不亏叫「花园」,就算到了 十二月底,夹道两边的花草依然开得灿烂。

延路上去,颇有漫步在云中的飘然,因为山上湿气重,到现在还移动着淡薄白雾。

杨柏圣说她可以一走了之,那么,她勇往直前的方向,不会是在加拿大,也不朝着对面 房间,而是这里,许妈妈说过的,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我以小ㄩ/ 乔之名…」

她在静谧中扬声,太过唐突,匆匆环顾一下四周,这才清清喉咙,举起右手,掌心朝向 小径尽头。

「我以小ㄩ/ 乔之名,命令大ㄩ/ 乔现身!」

她在她的幸福上下了赌注和咒语,期盼那个南北极的效应还在。

「我以小ㄩ/ 乔之名,再次命令大ㄩ/ 乔现身!」

她翘机了,回到学校后,该怎么向众人解释呢?小芹一定会先把她臭骂一顿,然后抱着 她大哭一场。算了,等回去再说吧!

「我以小ㄩ/ 乔之名,命令那个宇宙无敌超级霹雳迟钝的大ㄩ/ 乔,马上现身!」

不玩了,不玩了,好像白痴。

才刚放下手,一道不知名的黑影猛然出没,跃入空中,瞬间占据她惊惶的瞳孔。

狼?是狼吗?没把学长叫出来也就算了,竟然把山上的狼给请出来!

雨乔被一股冲力重击而跌倒。

她被压住,等一下就会被吃个精光,然后明天上报纸头条,女大学生有飞机不坐,独自 跑到山上惨遭狼啃………

「咦?」

湿湿热热的,她的脸颊正被热情舔吻。

那不是狼,是棕色短毛、胸前有雪白V字领的念念。

「怎么会……哎哟!好痛喔!」

挣扎着坐起,抚摸发麻的臀部,没想到罪魁祸手念念忽然又掉头跑走。

「雨乔?」小径的尽头传来了说话声,好像就在身边,又好像来自远方:「原来念念找 到你了。」

她,轻然抿住自己呼之欲出的笑意,站起来,正视他透亮的眼,嗯!深邃而晴朗。

「学长。」

「奇怪,怎么看到我并不那么惊讶?」

他纳闷她的镇定,雨乔三步并作两步踏上石阶,很快就来到他身边,笑了一声:

「好吧!那…学长怎么会到这边来呢?」

「别笑,我可是一波三折才找到你的,你这古灵精怪的学妹,存心跟大家玩捉迷藏吗? 竟然连机场也没去。」

这会儿,她怔怔的。

「你…你去机场了吗?」

「是啊!」

「找我?」

「当然的。」

所以,不是她的咒语显灵,是宇乔学长再一次朝她而来了,又再一次。

雨乔感动中的时候,是不说话的,宇乔只好邀她一起在石阶上坐,拿出两瓶罐装咖啡。

「不热了。」他遗憾地把玩几下,递给她:「在山下便利商店,放在手里还很温暖。」

是吗?雨乔将之含握在手心,感到连胸口都有滚烫的热流漫渗进来。

「咦?」他注意到她让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兴味地问起:「不是说要把头发剪短吗?怎 么还留着?」

雨乔拉了一束长发到前面,疼惜地抚弄好一会儿:

「因为,舍不得。」

「说到舍不得,让我想起你重感冒那晚,啊!喝吧!快凉掉了。」

她笨拙地拉开拉环,连喝下两口温温的液体,宇乔则张望起飘渺的山林,偶尔换个姿 势,偶尔捡丢小石子,乍看有些局促不安,最后,他终于完全静止。

「我喜欢你。」

霎时,雨乔屏住呼吸,「噗」地把刚含进的咖啡喷出来。

他侧着头看她,眼底闪烁微微的惊怔,等她严重地咳嗽完毕。

「呃…我是说,那天晚上你说的,其实是『我喜欢你』吧!」

啊?啊?啊?

雨乔瞪了他半天,好不容易才会意过来,刚刚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相较于她的懊恼,宇乔倒是些许的不好意思,避着她,就盯住阶道石缝,有几只大黑蚁 快速窜动。

「学长…真的很天兵喔?难怪…难怪你老叫我去找『火星来袭』这部片子,原来是我欠 你一个正确答案……」

他吞吞吐吐地告一段落,沉默几秒,有感而发:

「我们两个,真的很不可思议,过去,明明有那么多让我们搬离彼此对面的因素,可我 们都不约而同地留下了。」

所以夏芸学姐才感触良多地说:

『宇乔来找我,刚开始他一直猛道歉,那个人太内疚了,害我都忘记要难过。然后他 说,后天要台大研究所的报到,他决定不去,他要留下来,呵……宇乔根本就是离不开了。』

「我喜欢你。」

雨乔双手撑抵下巴,没什么反应,只有眼珠子移转到他身上:

「好啦!不要再重覆我的话了。」

「呃……这次是我对你说的。」

她仍然撑着下巴,不动,只有明眸睁大了。

「别老是看我,发表些意见吧!我知道那种话太过迂腐了,不过学长是老一辈的人, 临时想不出什么浪漫台词。」

「学长,」她的手迟缓地离开下巴,安置在石阶上:「你是说,你喜欢我?」

宇乔很是费解:「刚刚…不就是这样说吗?」

「学长,你是说,宋宇乔喜欢傅雨乔?」

接着,少许的笑意开始在他脸上浮落:「是呀!」

「学长,」雨乔眉心却颦蹙起来,似乎再过一下下就要哭了:「你是说,大ㄩ/ 乔… 喜欢小ㄩ/ 乔?」

宇乔清朗的笑容全然散漾了开来,化为一潭晶亮亮的柔情:

「没有错。要不要我再说一次?」

她轻抿住下唇,用一双粼粼翦瞳回凝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喃喃说:

「学长,我想…抱你。」

「好。」

宇乔微微侧下头,在她张开手臂小心圈揽自己之后,雨乔的脸可以完全埋入他的左肩。

她眼里溱满的粼粼波光倏然倾泻,好像断了线的珍珠,掉个不停。

她不知道,当幸福满溢,也能令人落泪。

「学长。」

「什么?」

「我想一直抱着你。」

「好呀!」

「可是我的手酸了……」

「呵……那换我来好了。」

宇乔腾出手,松松停留她的背,不像雨乔如此紧实地环搂他的颈子。

「学长。」

「还有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走完这条小径。」

「没问题。」他总能爱宠地回应她:「你还要继续抱着我,还是先和我走这条小径?」

唔……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雨乔考虑半天,才慢慢放开手。

「先走。」

「起来吧!」宇乔等她站好,帮忙擦去她脸上残余的眼泪:「真像小孩子。」

「我不是。」

一边抗议,一边注意到他的指尖滑离自己的脸颊,低垂在他外套口袋旁,雨乔想到那曾 经多次安放在自己头顶和脸庞的手,她还未曾牵拾过,那个幸福的源头。

「嗯?怎么了?」

宇乔在下三个阶梯打住,回头看她,她赶紧收回贪婪的目光,跟上去。

念念毫无预警从后方跑来,撞了主人一把,让他没辄地摇头叹气:

「这念念,我没教好,老是莽莽撞撞的,你刚刚也被它撞得不轻吧?」

「嗯!」

「在这里摔倒可不得了,小心点。」

雨乔瞥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现在正稳稳当当地驻留在他的左手中,幸福,好暖、好简 单。

她浅浅、悄悄地笑,看向在草地上打滚的念念。

念念,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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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章被magio在2005-02-09 21:28重新编辑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数位联合 | Posted:2005-02-09 2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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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真的很好看 表情

可是那学长好迟钝喔!!!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8-05-17 13: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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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的小说!
女主角最后终于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但身边的人却无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表情


献花 x0 回到顶端 [2 楼] From:台湾中华 | Posted:2008-05-19 18: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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