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uny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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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嫚】
至少在二○○四年年底的某一天之前，你完全同意人生是美好的，你從未預期，美好人生會有變化的一天……
1
「人生是多麼美好啊。」
熱門的電視影集《欲望城市》最後一集的最後一句話這麼說。
這部製播六年的影集，片中四位女主角在六年中經歷不同的人生，有歡喜有悲傷，有得意有失意，有笑有淚，最後和觀眾告別時，每個人都走在自己充滿希望的人生路上，所以主角凱莉說：「人生是美好的」。
你同意凱莉這句話，至少在2004年年底的某一天之前，你完全同意人生是美好的，你的人生以及她的人生都是美好的。
你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人生，她也是。
你和你先生都有不錯的職業，兩個就讀中小學的兒子健康活潑，課業也不需人操心。報章雜誌上常常將幸福數據化，按照傳播媒體的說法，國民幸福指數是國民平均壽命加上國民平均生活滿意度，你的幸福指數是在水準之上的，她也是。除了她和丈夫因個性不合已分居多年這點小疵外，她和長子住，和媳婦相處愉快，兩個孫子從小由她照顧，都說長大後要買大房子和阿嬤、爸爸、媽媽一起住；她另一個兒子在南部成家立業，每年過年都會北上歡聚；她和社區裡的婆婆媽媽交上朋友，常常相約買菜、上廟裡拜拜，甚至參加團體旅遊，看來身強體健的她幸福指數也不低。
她是你婆婆，你先生的母親，你孩子的親愛的阿嬤。
2
你和男友論及婚嫁時曾和她在屏東鄉下見過一次面，你對於那和都市生活距離甚遠的農村印象並不佳，當時男友還沒大學畢業，也未服兵役，雖有婚約，變數仍大，若不是知曉婚後彼此的生活軌道並不相接，說不定會影響你和男友結婚的意願。之後你回到台北，繼續過生活，你想和她下一次見面也許是幾年以後。
當時你在小學教書，男友還在大學就讀，他沒課的日子便從公館騎機車來南港相會，時日一久，男友和你學校的同事也混熟了，有時也相約打桌球，順便等你放學。有一次，男友約了福利社的老師打球，你下了課到體育館會他，廝殺正好結束，男友用機車載你回住處，在路上，他才告訴你，他母親喝農藥自盡，幸好救回來了，他要趕回鄉下探望。這個消息讓他父母不合的現象浮出檯面，你也認識到男友堅毅沉著的一面。
又過幾個月，男友問你，他母親離家出走，暫時無處可去，可否到你住處借住。她在你的租屋只住了幾天，就被先生勸回鄉下。在那幾天內，她把你們這單身女郎雜亂的屋室整理得十分整潔。待男友從鄉下回來，他把母親和他的對話轉述給你聽，他說母親提醒他，你雖是個好女孩，不過完全不會做家事，他若執意要娶，自己要有心理準備。多虧男友並未受這提醒影響，你們才有日後這一段婆媳緣。
你結婚後，婆婆也離開了她生活五十年的鄉間，到高雄和小兒子同住，長年務農身體健朗的她，清閒不下來，還到附近打零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你懷了第一個孩子即將臨盆時，她便北上和你們同住。你的家庭生活由二個人變成四個人，又變成五個人。這五口之家是幸福美滿的，婆婆能幹俐落地撐起整個家的家務，包括買菜煮飯打掃，及照顧兩個孫子，讓你和你先生無後顧之憂在事業上衝刺。她從一個從未出遠門的農婦，到會自己搭公車去逛醫院、跑廟會，結交了社區許多婆婆媽媽，還參加婦女會，擔任義工為民眾免費量血壓。不識字的她如何知道搭哪一路公車到行天宮，你不知道，總之婆婆有自己的生活秩序。
她的人生在去年年底的某一天被攪得天翻地覆，澈底翻轉過來。
3
之前以為，不過是例行檢查，她的胃潰瘍宿疾在一家大醫院裡照過二次胃鏡，吃過大把大把的藥丸卻仍困擾著她，而且出現輕微吞嚥因難，於是在社區那些常逛醫院的婆婆媽媽介紹及陪同下，到另一家醫院做檢查。照過胃鏡後，醫生告訴她食道裡有紅腫，使得食道狹窄，等切片報告出來，若是良性的，吃藥就會消了。婆婆回來輕描淡寫告訴你們，你和先生都不以為意，她逛醫院也頗有經驗，何況你從未預期，美好人生會有變化的一天。
看報告那天，婆婆一個人去，醫生對她語多保留，讓她請家屬來，以便做詳盡說明，為了怕家屬仍不知嚴重性，還寫了簡單幾個字讓婆婆帶回。你惦記著這件事，雖然一廂情願認為應該不會太嚴重吧，婆婆看起來身體十分硬朗，仍按捺不住從辦公室打電話回家。已經放學在家的孩子接的電話，他拿過阿嬤手上的字條，一個字一個字唸給你聽，「胃癌上延波及食道下端」，婆婆不識字，不知道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你的孩子識字，但這些字組合起來代表什麼，他並不清楚，只有你知道，那是晴天霹靂。
隔天你陪她上醫院，護士問道你和她的關係，你說是她的媳婦。醫生也問，她有沒有小孩，你說有兩個兒子，你是長媳，先生出差在外。看來，你這沒有血緣、法律上的女兒，卻擔負最親家屬接受告知的責任。
醫生說，他在胃鏡中就看出了腫瘤，三處切片的結果都是惡性的，依目前的胃鏡結果，若要開刀，必須切除三分之一的胃和食道下端，還得切一段腸子來代替切除掉的食道，這是一個大工程，建議你們另至大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你並未準備好要接受這些訊息，對於癌症你除了知道那是在你十四歲那年奪走你母親生命的惡疾之外也一無所知，不知還有什麼要問的，只是那樣敘述起來的手術過程滿可怕的，於是你問這是癌症第幾期，還可以活多久？醫生說，第幾期要再進一步檢查才會知道，但看這情況不會是早期的，手術如果順利，也許可以存活一、兩年。兩年？你選擇極大化的數字，不夠啊，再長的人生都嫌不夠，何況這麼短。那如果不開刀呢？也許，半年。
你走出診間，一直在診間外面露憂色等待的婆婆，迫不及待問，到底是多嚴重，怎麼不讓我進去聽？你還沒整理好該如何告訴她，於是也學著醫生語焉不詳、避重就輕的說法：可能要開刀，我們再換一家大醫院檢查。
這是她的人生，她的身體，她的病，但至少這一刻她並沒有參與。
後來你看日劇《白色巨塔》，在醫師的養成教育裡，癌末病人的告知對醫生來說是一件謹慎而艱鉅的任務，但這個過程，你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面對、承受和度過。
蘇珊‧桑塔格在一九七八年出版的《疾病的隱喻》書中寫道：「在法國和義大利，醫生將癌診斷通知病人家屬而不通知病人仍是常態，醫生認為癌診斷對除了極其成熟、睿智的病人以外所有病人都是無法忍受的，在美國已經對病人有較多的坦白時，美國最大的癌症醫院以未署名寄件人的信封郵寄通知書和帳單給門診病人，理由是病人的家人可能不知道病人所患的病。」
4
你先生一家人第一次在非節日團聚，因為你堅持，要全家人一起討論，一起做決定。你把診斷書拿出來並把醫生的說法敘述一番。你在這幾天上網蒐集了一些資料，相對於對胃癌所知無多的你先生和小叔，你希望能提供充分的資料，意思是，這是她的人生，她的身體，她的病，你想讓婆婆在充分得知的情況下，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
從胃任何一處發生癌變，長出來惡性細胞的腫瘤都是「胃癌」，包括腺癌、淋巴癌、惡性肉瘤等，不過由胃黏膜腺體細胞長出的腺癌佔絕大多數，因此一般通稱胃癌指的就是胃腺癌。她罹患的正是胃腺癌。
一般相信胃癌的發展都是經過很多年慢慢發展出來的，在真正的癌症發展之前，通常會有一些前期的變化，但這些早期的變化很少會有症狀，很少能立即被檢查出來。而若有不適時，常見的臨床症狀即一般人所謂的消化不良。婆婆會去就醫也是有一些症狀，如呃酸反胃、胃灼熱感、腹脹。
胃癌假如沒接受治療，癌細胞會經由一些不同方法散布出去，它可能直接會通過胃壁，侵犯附近的器官，也可能經由血流或淋巴系統散布至其它遠處的器官。胃癌所在的位置也可能影響到症狀的出現，如腫瘤長在胃的入口賁門處，則較容易有堵塞的感覺，嚴重時會造成吞嚥困難。她近幾個月有吞嚥困難的現象正是癌細胞已由胃部向食道侵犯，造成食道狹窄。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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