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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愛上2
一早醒來,喔不,應該說是被滿室耀眼的晨光喚醒,翻看床邊的小鬧鐘,七點四十分。這簡直是奇蹟,平常的這個時候還處於昏迷的狀態,一覺醒來,通常已經日上三竿。山上的晨光閃亮清徹,四面八方包抄而來,讓人沒法多睡。雖是深秋,這些日子的氣候異常,日間陽光的辣嗆不下秋老虎,推開窗戶就看見他還在搞定假山水池。一張開眼睛,只忙著追蹤他的行蹤,心裡似乎隱約策劃一個陰謀。
    換裝下樓,早餐已在桌上等著訪客。掀開蒼蠅罩子,只看見幾盤醬菜和一盤看似地瓜切片的食物。哎,來山上吃醬菜,難不成午餐是油豆腐細粉?真沒創意!只有這盤地瓜切片看來有點意思,一入口,才發現原來是一盤甜柿切片。嗯,是深秋柿子紅的季節了,一路開車而來,沿路不時看見觀光甜柿園的看板,沒想到就在桌上,嗯,清晨吃甜柿,有創意。一大盤甜柿幾口就吃光了。
走出庭院,他一身工作裝扮,腳上一雙長筒塑膠雨鞋,正在張羅一部野狼125。作山人穿塑膠雨鞋聽說是防蛇咬。他說他正要上山做工。
    「我和你一起去。」
    「我要去做工咧。」他一臉狐疑,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我就在附近走走。」
    「不方便吧?山上很亂,要燒山。」
    他終於讓步,既然如此,就大剌剌跨到機車後座囉,一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抓,只好抓住後頭的載物架。車頭往山上而去,繞過兩個大彎,再轉進一條快淹進芒海的泥土小徑。他說今天要幫主人整一塊地,回頭還得把兩旁的芒草清清,都快找不到路了。山上的晨光很烈,到處金光閃耀,桂竹林與欒樹交錯,綠中有紅,紅中有綠,這才想起昨夜一覺不起,在這個名為「星光」的部落,竟然忘記仰觀星空。
    只記得昨夜入睡之前,佇立窗前良久,在山林無邊的漆黑之中,注視窗外遠處一幢鐵皮平房,以及平房裡透射而出的黃色燈光。燈光因距離而顯得微弱,只在無盡的黑裡閃閃爍爍。燈很快就熄滅了,顯然他早早入睡。山上的作息早睡早起,孤寂而寥靜。昨日的旅途實在疲憊,就決定早早入睡,想著,也許在夢裡遇見他,而後,醒來已然熟識。
    今晨醒來,並不記得夢裡有沒有他。也許根本無夢。

    他的機車抵達山上的工寮,兩個正在工寮四周除草的男子都停下手邊的工作,奇怪著他竟然載來一個陌生的女人。雪特,沒想到他還有同伴!雖然事先並沒有特定計劃,甚至並未清楚勾劃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卻也沒有預想到閒雜人等的存在。
    「是客人啦,要來山上走走。」他猜出同伴們的疑問,車還沒停妥就大聲嚷嚷。哦,原來如此,同伴們臉上的疑惑頓時鬆懈。
    「山上空氣好喔,對不對阿偉浪?」比較年長的一位男子嚷著。
    兩個男人一老一少同時投來異樣的眼神,像在端詳一頭粉紅象,令人有點難堪。
    「姐姐,妳哪裡來的?」年輕的男人索性擱下掛在胸前的除草機說話。說年輕,用的是比較的標準,看來三十五不到的男子不知道算不算年輕。「姐姐可以叫我阿丁,我以前在台北工作,大家都這樣叫我。」
    阿丁看見她來,臉上起了風浪問個沒完,姐姐妳結婚沒有?有沒有小孩,姐姐妳來來山上幹什麼?反倒是偉浪一旁笑著,默默在附近檢查水管的管線,他說要燒山,不能燒到水管。水管是部落人家從山上的水泉接水下來,是人家的生命線,這裡可沒有自來水。
    男人工作著,女人稍顯無趣地四處走動,阿丁略嫌靦腆的目光不斷追隨攀談。
    「姐姐妳不要亂踩草叢,被蛇咬到就慘了。」
    這顯然是個多蛇的山區,即便深秋,方才隨偉浪上山,路面上偶有幾條被輾平了的蛇屍。於是在路上就和偉浪隨口聊了一點蛇經,為什麼十月了還有蛇?這裡蛇多啊,偉浪說。有毒沒有毒?不一定啊,三角頭的就有毒。那原住民吃不吃蛇?不吃。原住民看到蛇會怎麼樣?把牠打死啊,怎麼樣?
    「阿丁最怕蛇啦,一回和長老上山放獸夾,阿丁鑽進草叢,就被毒蛇咬了,我們趕緊送他去醫院打血清。阿丁從此不和我們打獵。」年長的男人說。
    話多的阿丁此刻笑得羞赧,猜想,這也許是泰雅獵者自尊的嚴重挫傷吧。
    用自己的閒暇打擾他人的工作稍嫌無禮,於是就信步走開了。山中散步是初始計劃中的一部份,只不過遇到那道閃電之後初始計劃就亂了。山中的晨光怡人,那種引誘甚於春光。於是,就越走越遠了。
    路一直沒有盡頭,一直走下去不知道可以到哪裡?整個山區密佈著小車可以通行的產業道路,走著,就走出一縷縷沒有組織的游思。人生的眾多際遇真的構想不來,在此之前,生活的範圍裡並沒有原住民的存在,你問什麼是原住民,想到的頂多就是卡車的隨車工和工地的建築工吧?這裡面沒什麼種族歧視,這樣自然聯想頂多就是透露出原民住的邊緣住置與原住民置身都會的冰冷現實而已。
    而現在,就有泰雅男人一直勾引著思路,並且這麼的接近而實際上又好像很遙遠;或者剛好相反,心理上感覺遙遠,而其實如此接近。遠跟近之間,不知道何者才是真。你知道這幾個近在咫尺的男人在想什麼嗎?你不明白也並不確定吧?這就對了,異文化的心理障礙橫亙眼前,干擾著你的判斷。
  太陽出來了,給了熱又給了光,山中漫步是這麼漫妙。可惜冬陽的性格不穩定,出出沒沒於雲端,山風也變得時暖時涼。但此刻的山風和冬陽並不是重點,暫時走開才是重點。暫時走開是一種絕佳的權宜態度,面對某種暫時無解的生活困境,暫時走開不失為小小的出風口。家居生活面臨幾近窒息的僵局,就暫時走開,來到這個遠離塵囂的部落做為出風口;面對三個男人而手足無措之際,也暫時走開,先讓氣氛和緩一些再說。
    不知健步了多少,終究折回了。再往下走就太累了,也怕迷路。走回原處,阿丁的臉龐春光又現,抬起頭來又說:
    「姐姐妳去哪裡了?去那麼久,我以為妳不回來了,害我老大沒心情工作。」阿丁說到「我老大」時,臉龐往那年長的男人斜去,年長男人連忙用著那口唱歌似的泰雅語腔說:
    「不要理他,小野狗在發春。」
一旁的偉浪只吃吃笑著,一句話也不答腔。安靜的男人始終是個龐大的謎,無分種族的。沈默才是男人最難應付的癥候。
    尋個角落坐下的時候,突然促狹地想著,如果兩個世紀之前與三個紋身黥面的泰雅男人荒山相遇,不用說,必然嚇到當場昏厥。而此時,這三個也許已經出草無數的泰雅勇士會如何處理這個昏死在眼前的漢女呢?
    「你們會不會砍我的頭?」
    三個男人顯然都沒預期這樣的詢問,年長男人臉上的尷尬之色多少讓人驚覺自己的失言,這才想到,這樣問不知道對泰雅人是不是冒犯?
    阿丁盯著年長男人的神色,似乎在等待年長者的指示,好像真有一個昏死眼前的漢女,正等著年之男人做出裁示,要殺還是擄?  
    「不會啦,幹嘛砍妳的頭?」年長男人答道,語氣有著些許不悅,讓人懷疑是否出草至今還是禁忌話題?
    「對嘛,姐姐長這麼好看,砍頭多可惜?我老大會把妳抱回去當老婆。」阿丁說完又轉過頭去看了年長男人一眼,似乎在確認他的反應。看到年長男人笑了,阿丁的神色才鬆了一口氣。
    「我已經有老婆,抱回家幹什麼?」年長男人說完就撿起地上的彎刀走開了,他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好吧,也許自己不慎開了一個拙劣的玩笑,此刻要收回已經太晚,只好這樣想吧,再聰明幽默的人,也不可能時時完美黠慧,總會三不五時說出不太好笑的言語,沒有惡意就好。
    「老大不要喔,好可惜,那給我。」阿丁說完又看來一眼。
    和阿丁眼神相遇的時候,彷彿地球驟然停止運轉,連意識都瞬間恍惚。這是怎麼回事?是這陣子情緒不穩定,以致抵抗力不佳嗎?或者,人到某時,根本就沒有抵抗力?
    阿丁的言語挑逗讓人懷想小學時代男女之間最初始的調情風格,這麼直接而不加掩飾,而這種小學生調情法此刻竟然這麼致命,句句催情。偉浪,你再不開口,我就要被阿丁拐走了。
    偉浪此刻毫無反應,也取出彎刀走到田野的前方,去幫年長的男人砍樹,好像故意留下這對孤男寡女。
    「姐姐妳在笑什麼?」阿丁彷彿細心捕捉女人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沒什麼,在嘲笑自己幾時變成一個花痴,見一個愛一個。每天愛上不同的男人很累耶!真是有點荒腔走板了,原本單純想來逃離一些什麼的,卻逃離成這樣,而最後什麼也沒逃離,只是製造一個新的僵局。
    原先只是一個渡假的計劃,後來就遇見了偉浪。後來,就想緊緊抓住這偷來的兩天,就死皮賴臉巴上偉浪的機車來到這荒山野外。你問,到底想幹什麼?抱歉,沒想那麼多,只是想著要抓住時間和偉浪在一起,做些什麼都好,不做些什麼也很棒。就這麼單純的想著,即便只是近距離地陪他,看他,都是快樂。後來,就又遇見了阿丁。偉浪用他一貫的沈默將人推開,阿丁卻毫不掩飾乘虛進來。
    是這樣嗎?誰知道。沉默是一種無解。任何試圖解析沉默的企圖都是徒勞。也就不去費心了。
    等等等等,喂女人,為什麼要對自己解釋這些多?難道預謀是種罪行嗎?搶擦走火或自然發生就比較高尚嗎?要或不要都是自己的抉擇,那和事情如何發生有什麼關係?光是逃離,就是生活最大的預謀了。妳明明已經預見(甚至預期)事情的發生,但是妳不敢(或不願)負責任,所以妳為自己找了一堆託詞,說這不是妳的錯,事情的發生並非預謀,妳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對不對?妳已經在預做推諉了,對吧?
    閱歷的餘光屢屢時空交錯,相互比對,又相互對照。想起多年之前在南洋的某個夜晚,多金的拿督在他寬闊的豪宅庭院舉辦小型藝術節。那夜拿督的豪宅燈火通明,簷下有自助式馬來餐點,椰子樹下有一棚皮影戲團,小舞台上有一團傳統馬來舞蹈,舞者清一色是男人。拿督邀來的賓客盡是國度裡的 happy few,不是當地政要,就是文化界的要人,或者外國使節團,和他們的女伴眷屬。那晚只記得一頭金髮的拿督夫人穿著一襲馬來長袍,那種視覺效果一如身穿旗袍的金髮女郎一般,極不協調。
    駐足欣賞舞台上的傳統馬來舞蹈時,同樣身著傳統服飾的馬來待者不時遞來用報紙捲成的小尖筒,尖筒裡盛著花生米。嘿,拿督果然深具文化素養,招待賓客的細節那麼貼心,連小零嘴都摸擬農業社會馬來村落的樣態,那時,雜貨舖的零嘴不是用月曆捲成尖筒包著,就是用報紙。這大概是拿督的少年記憶吧?
    多年後回想,那真是個風情萬種的夜晚,幾個年輕舞者在通明的燈光下舞動身驅,青春的肌體隨著節奏的起伏不時招引觀眾的目光。
    「瞧,這些馬來男人真美,妳不覺得嗎?」
    一回頭,就看見一個身著印度長紗的白種女人盈盈的笑容。女人年約四十,或者更大一些。抵達這座庭園時,因著友人介紹,確實和這個白種女人握了手,交換過一個客套的微笑。不知幾時,白種女人又踱到身後。
    別了,白種人對亞洲人的態度總帶著一種懷罪式的友善,而,言不由衷的友善,根本就是偽善,連又黑又小的馬來男人都能被她視為美麗,有比這個更偽善的嗎?
    「不,我覺得馬來男人矮小了一些。」
    「我喜歡矮小的男人。」白種女人頑皮地貶貶笑眼,好像在嘲笑這個台灣女子政治的不正確。
    當時只感覺這個白種女人的偽善令人難以忍受,於是因著一股不悅之感就踱開了。人與人之間如果只是一些表達善意的客套話,說了幹什麼?又不當真。誰知道白種女人那頑皮的一笑,加外那句「我喜歡歡矮小的男人」就像女巫的咒語,這些年來如影隨形伺機發功。
    一定是被這個白種女人施咒了。這些年來很多生活的空檔,就莫名其妙想起這句話。
    據人類學家的分類,泰雅人正是馬來人的一支,或者說是近親。眼前的偉浪和阿丁,說矮小似嫌誇張,至少都高出自己一個頭。高矮其實是相對的概念,那是因為當年在拿督的大宅院,放眼所及的賓客不是馬來人就是外僑圈裡的白種人,相形之下,就顯得矮小了。無論如何,將人區分高矮就帶有種族歧視的心態,就是政治不正確,有知識的白人對此敏感無比。
    現在終於明白,白種女人那頑皮的一笑,也許只是姐妹交心的暗號;那句「我喜歡矮小的男人」,也許只是姐妹交心的親密言語。只不過白種女人誤判了這個台灣女子愛情上的閱歷,台灣女子竟將它上綱至種族的歷史嫌隙上。種族本身果真是個莫大的誤解。
    更也許,馬來男人正是這個白種女人來到遙遠亞洲的理由,女人飄洋過海,為的不過是馬來男人閃亮的笑容與晶亮黝黑的肌膚。畢竟,黑,原來也是如此的美麗。眼前的兩個年輕泰雅男人就是証據。
    是這樣嗎?從少年歲月算起,已經記不得有過多少異文化的邂逅,這其中的問號屢屢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只能用往後更加豐富的閱歷去揭開。生命以閱歷向女人揭示本然的雄性之美,之前的男性之美,都遮蓋於男性的權勢與財富之中。懵懂少女追求的並非真正的雄性之美,她們對雄性的鑑賞屢屢迷失於自己的野心之中,男性只是她們野心的符號。只有閱歷能為女人撥開這重重迷霧,真正看見雄性的本然美麗。那種美,無關權勢、財富或所謂的「智慧」,它展現於他們青春的容顏與肌體。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台灣網竣 | Posted:2005-03-03 16: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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