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skeet


每次提到回台東老家，總有朋友順口託我幫他拍些家鄉的風景，我說再怎麼拍就是這個樣子，冬天的海是灰色的，一點也不美，感覺太沉悶。

雖然是這麼說，每年還是會帶著相機回到小時候最愛的海看看。我叫那果凍海，小時候記憶裡海水是藍色的，看起來像果凍一樣清透。

的確，每年回去都拍了差不多的照片，我也一樣都把罪推在風景上，一樣的地方，怎麼看都一樣。可是我卻忘了一樣的地方，其實要用不一樣的心才觀察得出不一樣的美。

這次回到果凍海，不像過去那麼亢奮了；體會不出曾經是如何被浪的節奏感動，對我來說只是海。好像少了什麼，不是海的問題，只是突然間我搞不懂自己曾經是怎麼熱愛海洋。

那天，我獨自沿著海浪走。海感覺好空盪。

我試著撥了幾個號碼，我不知道我有誰可以分享，，當一個人獨自走在這，你很想讓你的好朋友知道你現在的感覺，也許是這樣的空曠，不清楚該說什麼，平常不太透過電話去關心誰，甚至也列不出誰因該是你第一個最重要的對象。

撥了幾通電話，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沒接起。我不是很喜歡透過電話寒暄拜年。但那一刻聽到了那些對我很很重要的聲音，雖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很開心他們都還活著也還記得我。

聽說，年是一種怪獸。過了新年，所有人開心慶祝著，見了面都要說恭喜，恭喜你還活著，沒被年獸吞食恭喜恭喜。少了年獸，恭喜聽起來反而只是種招呼用語，恭喜不再是那麼真心的字眼了。

去年我是陪小貓來的。她還在的時候常常會討論關於自己的死亡，她決定要死在這麼美的海，然後她很開心的拿那台借來的單眼相機幫我拍照，一邊告訴我關於第一個死亡的故事。

除了工作需要，我實在不太喜歡讓人拍照，我沒辦法忍受別人盯著我看。

但是面對小貓，我不會刻意去躲開鏡頭，我只是一邊跟她聊著最近發生的事，一邊看著我的海。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我愛拍照，也喜歡被拍照。

小貓拍我的時候，我並沒有刻意去避開鏡頭，也許是種信任吧，，拍照用感覺去拍，她沒有為了拍我而透過相機盯著我看（而我卻被工作訓練的習慣以相機去盯著被拍的東西）。相機成了一種感覺器官，不是工具是身上的一體。

人容易在不知不覺中被成長，一點也不察覺就錯過自己的長大了。我注意到自己一直在變化，而且我刻意忽略這些改變。卻常又抱怨自己跟過去的不同。

前幾天我為了一個該不該買的東西抱怨好久，以前我一定想都不想就衝動買回家。現在我想好多不必要想的問題，我考慮我拍照的方式，考慮著寫作的方式。接著我又對自己質疑，對的朋友抱怨，你知道我現在的一切都好爛嗎。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嗎。」「其實你比你自己還知道歐。」

我說，如果你死在我的海，我會很生氣呢。

小貓說，這也是我的海阿。

後來，，有關小貓的故事都結束了。

小貓的朋友偷偷把剩餘的骨灰屑屑灑入海裡，我躲開有關她的一切，很多事情我不太能面對。

那台借來的相機，在高雄開往台北的火車途中丟了。她第一次拍我的照片，她準備開下一個展的底片也都弄丟了。她很難過，不是因為相機昂貴，她說，我跟相機裡的另一個人這麼信任的讓她拍照，底片卻搞丟了。

她打算登報尋找遺失的底片。而相機，她不擔心相機的主人會殺了她。



過去一年裡發生的事，小貓的事，我很刻意的去忘記那些，我不喜歡有人對我提起關於她的什麼，也不太想記憶過去那年內發生了什麼，一切都假裝遺失了。

小貓的最後一個記憶離這果凍海有段很長的距離。不過，我對果凍海的最後一個記憶卻是她。

我自己一個人走上被太陽曬乾了的石頭上，石頭看起來每個都一樣。地上有幾塊木頭被點燃了，垃圾焚燒著。海浪像過去一樣呼呼狂嘯，我的心跳卻不再為那節奏感到共鳴。

我拿出我的新相機對海裡的她炫耀著說，嘿！你看我買到我們最想要的相機了。。此刻；我才發現太陽好亮，那天的果凍海不是灰黑色了，小貓對我笑著。

陽光跳躍在海的波動上，不像過去每次回到這個海的樣子，好像小時候，冬天也能看見藍色海水，雲不再霸佔著天空，小孩子的我，拿起風箏沿海浪邊跑邊笑著。

原來我不是完全孤單的，好多的感覺消失了，好多看不見的，不過是被自己放在一旁罷了。什麼也沒消失過。那些忽略的，只是被暫時冷落了。

附近的椰子樹，看起來跟小時候差不多，那些被砍掉又再被種植的椰子樹，今年全都像小時候一樣茂盛了。附近的草，的花，那些我沒去用心留意的，也許是人工景色，也許是被時間遮蔽的。前一刻還抱怨著這裡因該怎麼看都一樣的心情。那天相機裝了好多過去的記憶，那些我一個人沒發現的。

太陽慢慢跨過那座山，天空暈成溫暖的粉紅色，台灣東部被山擋住，只看得見太陽下山的畫面，難得有被黃昏染紅的海灘。

那天的雲隨著日落一樣被染紅了，海也映著天空的顏色。小貓說在聖經裡那種叫末日，而我說在台北這叫光害。 小貓走後我看見的天空一直是那種紅，我以為只有台北的夜晚天空才是泛紅的。

小時候只看過幾次粉紅色天空，颱風前系，在黃昏的時候，雲也紅了，天空的邊緣由橘至紅暈出淡淡的紫色，那時候我好希望自己有相機可以拍下那一刻。老人家說那是壞天氣的的前兆。

長大後我用相機拍了紅色的天空，藍色的 ……台北的天空，除了下雨天，就算錯過黃昏整個天空還是一樣的紅，卻沒有小時候獨自抬著頭望天空的那種雀躍感。

現在我有好多的相機呢，但是我長大了，忘記太多，漸漸不太相信什麼了；這樣怎麼會感動呢。

在海邊看太陽慢慢躲入山的背後，想起了小時候常常騎腳踏車追著太陽跑那種開心的樣子，小時候我總是能一個人獨自發明新遊戲。

離開前，獨自散步的牛出現了，念國小的時候常常會看見三頭一組的耕牛家族在黃昏中散步，沒有主人陪伴，牠們自己會過馬路等紅綠燈，自己會認路。

我朝著牠走過去，拿相機追著牠，好懷念的景象。

跟過去不同的是—只看見一頭牛，少了爸爸牛或媽媽牛的跟隨陪伴，牠看起來不像是記憶中的牛。牛一樣走著記憶中那些牛踩過的步伐。路上孩童興沖沖追著牠喊牛。牛走了，匆促的跑著，牠不曉得自己為何在別人眼中如此熟悉。

我，獨自一個人站在海邊，跟過去一樣的果凍海。沒有小貓陪我，也沒有小時候一模一樣的牛，沒有童年裝滿整罐的玻璃瓶碎石頭。但那些過去依然陪著我，突然我滿足的開懷了，原來我是這麼不孤獨的。

長大後的果凍海；那天我拍了，記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