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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臺北到外地求學已近六年了,這些時日來和父母見面相處的機會明顯的減少了許多,我不知是否是歲月在不覺中將思念擔憂悄悄融入我日臻成熟的思維中,還是在經過了六年多的人事歷鍊後,蛻去了一身的稚嫩和無知,我總可以很深的感受到做為人子的我對父母的關懷與日俱增,絲毫未因時空的阻隔而有所退減。
    大概是前年寒假快結束的時候吧!我從家裡提著頗為沉重的行李,焦急地看著滴答滴答而過的時間,眼看回宿舍的時間就快來不及了,於是匆匆忙忙的向母親說:『學校宿舍規定的時間快到了,我必須要去趕火車了,您要將自己的身體顧好。』說完隨即掉頭而走,但母親卻在後面喊著,叫我等一下。只見她手中持著一瓶鈣片,用她那剛開完刀不久的雙腳緩緩走過來,把鈣片放在我手中,緊緊地握著的我的手,交代我要早晚各吃三粒外,還叮囑我三餐要吃飽、騎車要小心、要多穿點衣服以免著涼等,並且堅持陪我走一段。於是我攜著母親的手一直走到巷口,我知母親步伐不快,於是極力說服母親留在原地。在說服的過程中,公車突然到來,我隨口再向母親說聲再見,匆匆地穿越過馬路,排隊準備上車,此時氣喘吁吁的我從車尾偷偷望了望母親,發現母親正引頸而望,雙手緊緊的交握在一起,一直在看著我是否安然上了車,慈柔的目光由他那違和已久而顯蒼白的枯廋病軀流溢而出,令人倍覺冬陽的和煦。因所站角度的關係,母親並看不到我,所以這不到五秒鐘的一舉一動,我都極其小心的,一一將其鐫鑄在我的心坎裏,深怕自己漏失了每一個晝面。等車要開了,她才如釋重負般地吁了一口氣,舉步維艱地緩緩走回家。在歸校的途中,我一直用心仔細端詳留有母親餘溫的手掌,內心翻擾不已,想著在過去那樣艱難的歲月裏,此一熟悉的動作,讓我這樣一個脆弱的生命得以延展至今....。
    母親,一個再單純不過的農家少女,經由媒人的介紹,和父親見面後不到二十天就結婚了,將自己一生的幸福就這樣交給了茫茫難測的未知。驟然進入一個關係複雜的大家庭,年輕的母親除了惶恐與不安外,更躲不開為人媳婦的最大夢魘──婆婆。奶奶先入為主的敵視觀念,使得母親即使已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卻總還是得忍受刻意的挑剔,因此母親的神經每天都繃得緊緊的,深恐稍有疏失而招來一頓無情的責罵。除了隱忍外,母親只能以淚水來抒發所受的無數委屈,但在父親面前卻還要裝得若無其事,深怕父親知道而和奶奶產生口角。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母親幾成了大家族中供人驅使的僕役,幾個姑姑、嬏嬏也聯合起來欺負她。父親豈是木頭,看在眼裏,痛在心底,但礙於自己是家中沒有地位的養子,所以實在不願再以那幾近哀求般的迴護換來三姑六婆們的尖酸嘲諷。
    父母決定到臺北是下個著大雨的夜晚。兩人懷著在家族中飽受歧視齒冷的惡劣心情,帶著向外婆所借的肆仟元和一個裝滿雜物的大皮箱,冒著滂沱大雨趕搭凌晨一點半的火車,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充滿敵意的大家庭。到了臺北,舉目非親,首先面臨的便是住的問題。因找不到價格低廉的房子,所以連續三天,他們就睡在公園的涼亭內,與一群乞丐和流浪漢擠著,餵那張狂饑餓的蚊群。直到第四天,兩人才從一棟破舊不堪的公寓裏租得一間二坪大的小房間。放下沉重的行李後,兩人不約而同的檢視自己腳底的水泡,而後互遞了滿臉的苦笑──未來的日子,唉!房間中只可放下一張木板床和一個梳妝檯,可說除了安靜外,其餘根本乏善可陳。每當晚上睡覺時,老鼠、蟑螂群們便會肆無忌憚的四處奔竄,不時還會來啃舔父母的腳指頭,但為了節省以求得日後發展,父母也只好和這些小動物們同居了。初到臺北沒有工作的生活極是刻苦,即使是生活上的必需品──水,都需要靠分配。因那時父母的租賃處未裝自來水管,故以房間為單位,房東一天只提供四桶水,生活所需,包括洗澡、飲用、洗臉刷牙等用途全包括在裏面,累得父母只好每天凌晨四點半起床,到附近的公共廁所取水回來以敷使用,如此因陋就簡,苦苦捱過將近三年的艱苦歲月。
    其間父母分別找到工作,父親幫同鄉的報社總經理開賓士轎車,母親則在臺北市今日百貨公司當門市小姐。當時父親一個月賺伍仟元,母親賺玖仟元。父親除了要經常忍受刻薄老闆的戲弄陰損外,還常自責自己是個『吃軟飯』的傢伙。當初的豪情壯志呢?父親常常以此自問。好幾次夜裏,父母兩人因生活拮据得到了非常人能過的地步而相擁痛哭,母親總是哽咽著安慰父親:『撐下去,既然出來了,就要做給別人看,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振作點,咬牙撐下去!』這般堅強的意志,像一縷幽幽的笛音,迴盪鳴奏在父母苦難的內心,使憂傷化成力量,成為父母面對滿佈荊棘的生活的堅實後盾。
    當時今日百貨公司各個門市的競爭很激烈,母親因推銷口才極佳,以致每創佳績而賺了許多額外的獎金。當母親懷我約八個月的時侯,為了要再多儲蓄些錢來因應孩子出世後的開銷,更是本著拼命的精神努力工作。每天除了要擠公車上下班外,在門市的工作,諸如爬梯子到高處去整理展示衣飾等,仍舊親自照料。有時候客人看中了一件服飾,而符合客人的尺寸又剛好售罄,母親就會以好言極力留住客人,然後挺著大肚子,連電梯都顧不得搭,由門市二樓跑至一樓,再出大門,過天橋,到公司的儲貨處補貨。但為了怕客人不耐久等或被別的門市拉去,每每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趕。而肚中的我常因禁不住劇烈的震動,而害怕得緊縮成一團,倍覺難受的母親只好停下來用手不住的搓揉腹部,安撫腹中的我。事實上這番的辛苦,客人還是因禁不住久等而走掉,使得母親白忙一場,但也因母親具有這種艱苦卓絕的精神,才能輔助父親日後的事業由白手漸至有成,即使讓自己的身體完全交給病魔也在所不惜。
    父親當時的運氣也並不好,因為外表仍未脫鄉土氣,所以在穿了老闆所提供的廉價西裝後總被老闆在眾同事面前嘲笑為『善甲鬼』或『沒知識的庄腳潘仔』。閒來無事的時候,還會以刻薄的言語挑父親的毛病為樂。不但超時沒有加班費,並常藉機扣薪水,致使父親每月薪水實領不到肆仟元的情況屢見不鮮。父親百般隱忍,礙於自己別無專長,亦無可奈何。直到有一次,父親駕車急駛在馬路上,那位總經理突然以極暖昧的口氣向父親詢問說:『喂!善甲鬼,哩某生甲不難看喔!那是想要多賺一點錢,介紹伊吼我認識怎....』『喂!喂!喂!』父親不待他把話說完,便將車急煞在馬路中央,並以極猛烈的動作開門下車,走到賓士車前,用種田人那佈滿厚繭的粗壯手掌,將車前那塊閃亮的賓士標幟扯下,奮力往外一拽,積壓已久的怨氣在那時完全爆發。父親隨即將總經理揪下車,指著他的鼻子大吼道:『有啥了不起!有錢開賓士就臭屁喔!就可以欺負人喔!操!』,隨後連施重拳狠腳,並當著圍觀群眾,脫下西裝和領帶往經理臉上甩去,之後丟下滿心驚惶、倒地哀號的總經理在喇叭聲震天的大路上。父親那時就立下志願,將來要就不要開車,要開就開賓士。逞了一口怨氣後,換來的卻是近半年的失業。而後父親當過計程車司機、大理石學徒、臨時演員等工作,但都不長久,甚至在跟人合夥做切貨生意時,因經驗不足,不但蝕了母親辛苦幾年才有的一丁點積蓄,還築了幾道高高的債臺。但從連續的失敗中,父親次次徹底檢討原因,漸漸地父親掌握了切貨的訣竅。如今父親不但實現了當年立下的志願,而且還以切貨和海外公司的盈餘來幫助殘障朋友創業、在鄉里設立獎學金、以私有的土地和政府合作籌設社區小型文教體育園區,並在家鄉創辦了一個規模頗大的幼稚園來回饋鄉里。後來極巧的是,那位報社總經理的孫子到那所幼稚園就讀,就在園中舉辦耶誕園遊會的那天,父親以董事長的名義前去主持,兩人再次相遇,一時間,尷尬之情滿溢,但兩人都還是很有禮貌的相互握手寒喧。此後父親回去察看園務時,總會特別叮囑園長多照顧那位小男孩,而且還讓他免費讀了一學期。對於父親這樣的心胸,我是打從心底感佩的,雖然父親常打趣的說:『我是怕那位小男孩將來長大後會來扯我賓士車的標幟,我才這樣做的呀!』
    最近父親向我和大妹提及家中經濟情況時,我發現了幾筆令我震驚的鉅款流向,一是借近百萬元給奶奶的親生獨子,也就是那個將幾億家產敗得精光後還厚著臉皮向奶奶逼索僅剩手飾的敗家子。一筆是父親每個月固定由房租收入中匯三萬元給奶奶當生活費。這是奶奶八個兒女當中唯一個固定以金錢供養她老人家的,而這個人是奶奶用五斤黑糖買來的養子。還有幾筆是姑姑們的借款,金額都不小。真不知她們在聯合騙得奶奶印鑑後所得到的上億財產是如何揮霍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而這些款項和母親每個月龐大的醫療費比較起來,真可謂天底下最大的諷刺。自忖,父親這樣胸懷,是我欲附驥尾而又絕難望其項背的。父母這幾十年的苦樂參商,就這樣在時光的默默流轉中飛逝。父母年華不再,生命歷程的歡喜和殘酷於此展露無遺。而那些咬牙苦撐所流下的血汗,一滴滴融入曾經極易飢寒交迫的記憶裏,至今,藉由口耳相傳,讓我這個脆弱的生命能深刻感受且謹記父母曾經有過的艱辛與奮發。
    去年一月初,全家回鄉至醫院探望臥病已久的外公。當我看到外公時,那佝僂的背、摳摟的眼和乾癟的身毫不容情地占去了我全部的視線,我不禁深感原來曾經在田野中揮汗墾殖的堅強生命也會變得如此脆弱。生命的傳承原是這樣的微妙,由外公而母親,由母親而我。我不禁怵然。
  『凱偉,哩愛卡乖也,邁吼父母操心,阿公弟買去啊!鰲拜看不到哩啊!唉!』外公有氣無力地說著。
  『阿公,賣啦!哩也好起來啦!免擔心啦!』我以悲悽和一點敷衍的口氣回答著。
  『爸!哩免驚!我嗎快陪哩去呀!』母親緊握著外公的手,兩行眼淚已不自覺的流下。
    家族裏的人都知道,剛從加護病房轉至普通病房的外公已是在拖日子了,我好怕,好怕外公的悲涼心境已隱然在母親心中滋長。看著陽光透過窗縫,穿過外公稀疏的白髮,一絲絲柔美的影子投射在母親的臉龐,我真的感覺到母親的生氣也正日漸委靡,似乎隱約帶著一份我難以測知的不詳。
    去年一月二十三日,外公過逝,聽說在見到所有兒女最後一面後,病情就急遽惡化到回天乏術的地步。父母心中對兒女的關愛真的是終其一生都沒有『放心』二字可言。而後我們全家參與了一連串的善後,並過了一個極肅穆平淡的年節。下葬那天,父母親同我偕眾人護送著外公的棺木到公墓,出發前,母親因胃不舒服,於是由我牽著她到客房休息。母親一坐下,就從皮包裏拿出一帶帶五顏六色的藥品,以極熟練的手法將該吃的藥一顆顆排開,足足有一長串。乍見此景,我心中一陣憾動。在去廚房拿開水的路上,我不禁想問:『媽!您這幾年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妳一定有很多的痛苦沒告訴我對不對?』每天三餐,這麼多的藥,真的讓我下意識地聯想到死神的逼近。瞬間,濃重的憯惻之情由心中溢散而出,我真心哀痛,哀痛的不只是外公的死,還包含了母親長年所承受的痛。
    走在送葬的人群裏,心中突然一陣湧動,使我不覺地趨前挨在父母之間,像怕失去什麼似的,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他們倆的手,恣意地享受著那由指掌間傳遞而來的溫暖。我突然想起七歲那年暑假,母親、外婆和我在古厝客廳裏觀賞家族的舊照片時,母親指著其中一張黑白照片向我說:『這就是你外公做爸爸時的照片,英俊吧!』照片中外公戴著日本軍帽,身材清瘦,左手抱著襁褓中小舅舅,右手則牽著還是黃毛小ㄚ頭的母親。年紀尚小的我,一雙小眼特別注意母親和外公的手,因為每回不乖吃『竹荀抄肉絲』時看到的都是母親遍佈青筋的手,所以我很懷疑照片裏那雙稚嫩的小手會是那拿籐條的可怕大手。而過年時向我遞上紅包並且不時摸摸我頭的那雙乾癟枯手,怎麼能和照片中那位帥氣的男士相比擬呢?多年以後,心存疑慮的小男孩竟也有了足以和人揎拳捋臂的雙手,我才漸漸知曉,原來歲月在母親和外公的手上注入俗塵煩慮、世故人情的同時,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不管是曾經痛打我或給我紅包的手,其實都深蘊著綿長的親情,手的形貌會隨時而變,但不管是遠行時的深握、病榻前最後一次的心手相攜,還是我和父母之間在歲月行程中不斷的相互提攜,我相信彼此在相握時所傳遞的暖度,會一直綿延不絕,在我們承受人潮世海中無數冰冷的同時,也暖洋洋地烘烤著我們的心。
  『媽媽,妳看,那些人是不是在辦家家酒啊?為什麼穿得那麼奇怪?』一個小女孩坐在機車的後座問著她的母親。
  『小孩子不要看,快!快!來!把眼睛閉起來!』那位在等待我們隊伍過路的母親,趕緊以左手抓著其女兒的小手輕聲地哄著。
    看著周遭的樹木,骨幹瑰奇,葉落滿地,雖然蕭條如此,但春天好像過不久就要來臨了,屆時,陽光和甘霖將會在枯乾的枝椏中抽出鮮綠新芽。生命的傳承遞續又將進入另外一個循環。


後記 : 我的父親名字叫做林福歌,是臺灣切貨界天王級的人物,去年,經典傳訊公司以 " 五斤黑
      糖"為名,替他出了個人自傳.該書由臺北縣長蘇貞昌推荐並經楊照,蔡詩萍等人文界 名  
      人背書 ,如果文友想知道我父親一生傳奇性的經歷,可在插搜尋引擎上輸入" 五斤黑糖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27 19: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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