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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房間
【王定國】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明月。茶湯會裡的陌生姊妹,個個聽過她簡約的介紹,清悅的嗓音,爽朗的自信,聽起來是娘胎出生時就擁有的好名。

她有一副天生的好手藝,茶道入門半年就能授業,從溫壺、燙杯、置茶,一直到去渣、還原,行雲流水的節奏盡在一席茶事間。

她有一派輕巧自在的花藝,無關於流坊,任何陶盤、竹盅皆插文人花,講求小品養性,零星幾朵,安安靜靜,既顯雅致,兼能和她談心。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間自己的房子,裡面放著自己的命運,別人無從發現裡面的哀傷。已經很多年,她一直努力保有這間房子。現在,有人準備入侵了。而且已經來到她的房間。

{1}

她回來的時間剛剛好,郵差正在按門鈴。

不知道那是什麼訊息,所以還是淺淺地笑著,像清晨買花、午後的品茶,常常一片馨香就帶來喜悅,走上花藝茶道後特別容易感受這樣的滿足和幸福。

怎麼想得到會是法院執行處裁發的支付命令,準備拍賣房子的催索通知。那麼快,那麼狠,銀行利息是遲繳了,但不至於……錯愕中倒吸著寒氣,如同一抹屋後竹林常現的蛇蹤,直溜溜地竄進了心底。

右邊一落鄰房還沒有人回家,過年後的冷冽突然把她孤立了起來。眼前小小的綠地和牆,轉眼間從清晰到模糊,明明是自己的房子,怎麼可能成為別人的家。她緩緩蹲了下來,看見自己顫慄著,因為連皮包裡的鑰匙都拿不出來。這時她剛好對著自家的門:仿原木色的烤漆鋁板,撿來刨過的紅檜橫檻,以及翠色的貝殼砂平台。這些都是後來改做的素材,底層的丁掛牆也局部打掉,架起了整片木格柵,鑲著清透的條狀玻璃。從房子裡看出來,便呈現著約略八塊榻榻米大的前院,讓她可以偶爾對著綠意發呆,想著自己其實也不太清楚的未來。

還沒改造門面之前,也還沒有改名。那時丈夫叫她黃櫻美,每次像一道道符咒當空顯靈,只要話聲落下,就是兩記耳光一串穢語。她摀著挨打的臉頰總是暗怔著,並不覺得痛,反而無形的酸楚特別深,因為知道他是存心設計的,存心撩起戰火,存心把兩個人的距離打出來後,她慢慢就會認命。

她坐在路上隨便找到的命相館裡問:「汝看,挽得回來否?」兩管鼻涕直流的女兒夾在兩腿間,哭嚷時她便扳著膝蓋左右抖晃。母女兩人深深蹙著眉,看著對方終於卜出卦象,鐵口壓著嗓子喃喃道,實在是———莫好咧。要命的是那瞬間,女兒突然兩手往前一攀,測了乾坤的米粒當即散落,鐵口頓時咧開嗓門,抬起臉說:「害囉,伊也犯到囉。」

她把求來的靈符貼上牆樑,把她生肖所屬的水晶朝東放在床櫃,也按著指示在噴灌瓶裡填滿了艾草,每每心頭一緊就朝四處撲灑,戒備著邪魔入侵,果然連一隻蚊蟲都不見飛來,只是丈夫也像鬼魅一般飄遠了。

最後還是原來的名字幫助了她,不甘屈辱的黃櫻美,一筆一劃刀刀見骨,慢而深沉,緊緊實實刻上了離婚協議書。但也因為不知道會有這一天,以致慌亂來不及收拾,連悲傷也是神祕地,結合著從腳底冒出的顫慄,在她體內像一層層冰霧上升,也像一滴滴寒雨飄下。

現在,連這間房子也要遺棄她麼?隨著幽幽天色,迷惘著了。

{2}

依然是淺笑的臉,還特別在頸後束起馬尾,很少在耳根下裸露出來的皙白膚色,有著少女一般隱然映現的清細脈影。因為是在有名的風櫃斗發表的茶湯會,她還在斜襟旁別上一朵早開的紅榴花。

隨著時辰逼近,靜謐的林子漸漸穿出人影,原本鳥語般尖短的交談聲也溫熱起來了。這時從彎道轉進來的幾部車,湧出了阿雲她們幾個學生,啊!靜秋老師也到了,她走在前面,依然堅持自己挽著竹籃,挺著一身瘦健的骨架,全髮已經斑白,襯托出紅潤的臉色宛如春風迎人。

「謝謝妳們呵,可以開始囉。」

兩個上來義助的社工早就架好了胡琴,這時咿呀兩聲便把空氣拉開了,細緻渾厚的梅香頓時隨著音符瀰漫了起來。學生們各自錯開三米內的間距後,紛紛取出自備的茶具就位,接著席地坐下。靜秋老師則像往常檢視了場地周遭後,剪著手游走在過道中,對著每人各自獨具的巧思嘖嘖地品味起來。

不定期的茶湯會。有時應邀參演商業團體舉辦的人文課程,學生們有車馬費可領,缺點是大家困擠在密閉空間裡;而像今天這樣愜意地玩賞花季,兼又可以宣揚茶文化的聚會,反而大家比較喜愛,雖然連一滴水都要自己……

「哇,妳在哪裡找到的石榴花?」前方梅樹下邊,靜秋老師的聲音。

「老師,明月給我的,很特別吧,冬天的石榴花……」

四周逐漸響起茶水滾開的聲音了,像一尾尾出水的鯉魚喀啦喀啦戲玩著浪花。也有手腳特別俐落的,茶香已從席間飄出,聞起來是濃濃的鐵觀音。靜秋老師踱出外圈,在賞花的遊客中催請著,才開始漸漸有人又喜又怯地穿走進來,這時連拉胡的也任著激揚的曲味一逕走調了。

她自己鋪在地上的是藺草編的蓆子,類似榻榻米的薄墊。茶具和老師一樣用竹編籃盛裝,取出後順手拎出了一梗花葉,斜插在竹隙中,然後置於右前方。為了讓自己沉靜下來,她不像平常帶來短凳,而是直接盤腿坐在蓆墊下緣的中間,然後把過寬的裙襬分放腿外,像一尊無言的觀音,只不過多出了一片惘然。聞到別人的茶香時,才發覺自己忘了煮水。

靜秋老師停在旁邊不走了。看著她的坐姿,也打量著突然那麼盛裝的長裙吧,她挑起茶盅倒翻著,撫著淨空的陶面說:「怎麼了,今天還喝不到妳的茶……」

趕緊凝神把酒精燈點著,快速旋開水蓋,卻在倉皇中打翻了瓶身,水一濺出便把火苗撲熄了。因為是最後一次參加的茶湯會呀,心裡靜靜吶喊著,這時周邊遊人的腳步聲愈加輕快地響了起來。

「找個時間來家裡吧,想和妳聊聊喔。」靜秋老師細聲叮嚀完,放下茶盅繞走了。她趕緊試著拋開法院支付命令的陰影,想到如果今後再也不能參加茶會,那就給自己泡一壺好茶吧。這樣想著時,忽然發覺有人朝她拍出了一道閃光。

側旁的梅樹林,戴著漁夫帽的中年男子。她迎向那道閃光搜尋,顯然對方來不及反應,兩眼還瞄著相機藏在帽緣裡。他的前方還有一棵梅樹阻擋,可見他是藉由龍鍾的樹幹隱身,然後穿透奇曲伸開的枝椏……水已滾燙。壺已溫妥。她拾起茶荷,引入錫罐,然而抽出來的翠綠茶珠頓時震落散開。

是同一個人,她終於想起來了。

不久前的商展會館裡,令人印象深刻的怪異形跡。一般茶友與會的習性,是在每個茶席之間流連品味,茶會中多的是各路好手慷慨獻茶,濃郁、清芳任選,喜歡重焙火的可找專泡鐵觀音的茶席,想要清淡口味也有青心烏龍可選,何況那天表演的是茶與花的融和盛會,一邊品茶還能一邊賞花,難怪到處都是爭相俯視、蹲看的身影。可是這個人,厚脣,橫眉,黑框老眼鏡,喝完一杯沒走,問她這是什麼茶?知道是秋採的凍頂烏龍後,深深行著禮,微笑著連聲說好。

那一杯卻只是起頭。他身上好像藏著碼錶,每隔五分鐘就來喝另一杯。這是什麼茶?喝到第五杯總共問了五次,明明都是同一泡的湯色,他還是初來乍到般帶著新生的喜悅。看起來好像試圖說些什麼,但他確實不懂茶,光看他握著杯底直灌食道,把關的喉嚨同時發出俐落鼓聲,甚且還在意猶未盡之際呃出了飽嗝。靜秋老師曾經鼓勵她們如何委婉地幫助新手入門,此刻她是想也不想了,反而灰心得繃起臉,為他那孤單寂寞的口腔味蕾狠狠地悲哀起來。

到了忍無可忍的第六趟的時候。想到自己的專業一再被冒瀆,於是在那碼錶計時的五分鐘裡,她悄悄換了茶葉,特別重新置茶,一泡好口碑的梨山之春,可說仁至義盡,整人之前已經捫心自問是否公道善良。果然他又來了。同樣溫壺、燙杯、入水。同樣面露著她慣有的淺笑。不一樣的是茶出之時,故意不注進大茶盅了,而是直接從壺嘴分杯,保住了熱情澎湃的原燙。攸關命運的第六杯。如果他幸運,知道杯緣燙手,總該曉得噘起自己的厚脣分次細品,人世生涯豈有日日佳味,何況這梨山之春有著罕見難得的極致醇香……

可惜,它又被他———吞沒了。那個瞬間,沒有任何聲息。喉嚨失去了鼓聲,噩耗淹沒了飽嗝……她不敢抬頭看,他也終於沒有再追問———這是什麼茶?

然後他就消失了,這次的消失卻不再只是短暫的五分鐘。後來她開始獨自喝起剩下的茶,原先還在心裡竊笑著,隨著時間逐漸拉長後才慢慢感到不安。一直到商展接近尾聲,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茶席間依舊不見人影,卻發現蓆墊上突然擱著一束雜花,萎萎地壓在透明紙內,只看得出紅的花,白的花。

是他沒錯,可是為什麼來了又掩藏,特地把帽緣往下拉深,整個蓋住偷窺的眼。何況這趟山路起碼兩小時的車程,若不是來賞花,也不是為了喝茶,那就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麼了。

梅花的暗香依然細密飄浮著,飛落的花片則像雪般輕輕覆在茶席上。她深吸一口冷冽空氣,她輕撩一下滑至頰邊的細髮,她假裝不再注意那個偷拍的地方。

突然間,她決定奉茶。她倒了八分滿,附上茶托,從自己的前方推了出去。暫時無人的茶席間,好似等待一隻受傷的候鳥前來喝水。然則金黃色的茶湯靜靜映出梅枝的浮影後,茶溫終究逐漸回涼了,空氣中只剩雪白的落花。

{3}

卜卦問命時抱在腿間的女兒,如今已是學測衝刺中的國三生,夜裡念到中途會下樓喝水,匆匆問問妳在作什麼,然後又匆匆關進房間。這次停下來了,「媽呀妳在哪裡,為什麼沒開燈?」開了燈後接道:「什麼事這樣發呆,什麼事嘛?」

然後折起指尖敲敲桌面,這是女兒用來索茶的暗號。然而她不想喝茶了,只是一逕想著離婚留下來的這間房子很像自己,她的愛情被粉碎,它的價值也被掏空,別人也許早就拋售掉,她竟當作相知相惜的命運保存下來……

「媽,那我們就聊聊那個變態男嘛,最近還出現嗎?」那一段整人的經過,女兒曾經聽得哇哇叫,直嚷精彩。

「前幾天我不是去風櫃斗嗎?那個人也去了。」

「快說快說,然後怎樣?」

「結果啊,當然是不敢靠近,一杯茶都沒喝。」

「天啊,這可憐的傢伙,他這輩子可能嚇得不敢喝茶囉。」

「好啦,就是這個結局。」邊說著,邊催促著,終於把女兒趕回房間。

藏在帽緣底下朝她偷拍的情景,淡淡地隱瞞下來。女兒的成長世界大半都是模糊的,在帶回家的同學面前只能這樣誇耀著:妳們看,我媽像不像姊姊,而且是茶道專家喔,也很會插花呢。

默默走過的那一段路,女兒還在念小學。

剛開始只能到處打工,早餐店的廚房,便當社的外送,代書事務所的零星跑件。後來的一次是在幫傭的男廁裡突然昏倒,醒來時膠皮手套還緊緊握著拖把,那家保險公司的主管把她帶進會議室,花了三十分鐘的業務簡介,才讓她從暈眩中慢慢恢復血色。幾天後她穿上了制服,第一次搽了腮紅,對方愣了半晌,又將她引進一間小室,臉上溢出非常熱情的憂鬱,「黃櫻美,妳知道自己只缺什麼嗎?」

那一刻她心裡回答,缺錢。但對方只顧搶白:「妳知道嗎?口才。面對陌生客戶一聊半個小時的口才……沒關係,我會安排輔導,黃櫻美———」

「但是,我有可能會改名……」

「當然可以,小姐。我帶過的女生,超過半數都改名。我們都是為了改變命運才來投胎的,不是嗎?何況這是多麼美好的開始。」

不敢想像這美好的開始是怎麼結束的。前後三年,業績先從親朋好友下手,連鄉下種田的父親也保了意外險。接踵而來的名堂更多:升組長就不用那麼辛苦,當了課長比較有保障,再爬上主任位置妳就大可放心……(上)

【2006/02/12 聯合報】

【心得感想】

心境描寫細微、深刻,
語言高雅,是一篇好小說。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數位聯合 | Posted:2006-03-29 13: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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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主任那一天,也是最後一夜。她悵悵然躺在床上,客戶辦完事,褲子穿得特別快,而窗外嘩嘩下著雨。那情景是顛簸的路途中不知第幾次的翻版,以為自己既然被遺棄,乾脆就找一個來打敗,沒想到連小小的房間裡也從來沒有勝過對方。雨停的時候,旅館的催鈴已經響起,她卻仍然未著一縷,光裸的肌膚彷彿漬滿細細的冰,無處可躲,彷似癱瘓在男方抽身拔腿時的凍僵畫面裡,渾身形同一件等待修改的衣服,已經全然忘卻了肉體的羞赧。

就是那一刻,肉體等待處決的瞬間,靈魂好像突然找到自己的名字,從黑暗中掙脫朝她吶喊的名字,整整踟躕了三年,終於來到床頭外面的天空和她會面。

「我叫明月。」她羞愧地低著臉,覺得自己是邋遢的,佇在飄著水芙蓉的古甕旁,彷如孤伶伶來到一間即將落髮的女庵。

第一次見到的靜秋老師已經滿頭白髮了,「茶道很乏味喲,毛筆、花藝都要跟著學,何況每個星期還有讀書會……」

「我什麼都不會,我是來打雜的。」

那樣赤裸表白的勇氣,彷彿生命初來乍到,踉蹌中充滿著歡喜。

{4}

瘦金書體的「明月茶房」,賜自靜秋老師奇勁的筆墨,似是長年經受左右街坊的擠壓,仙風道骨地躲在中間舖子的橫楣上。從嬰兒用品行分租隔開的這間小店,層板上擺著她販賣的相關茶品,除了不定期的茶湯會,間或應邀出門插花,每天她靠著熟客的眷顧來撐持這塊天地,然後在黃昏前從這裡走路回家。

在這條路上找到的喜悅,總算讓她自然擁有了明月般的笑臉,即便連續半年來被街頭新開的連鎖門市衝擊著,也不曾擔心往後的日子還會更壞。

沒想到更壞的是接著來的。法院的交通車停在住家巷口,三個男的已經早她一步來到門牆下。一個書記官,兩個銀行法務組的催收員,他們出示白色封條,一字一句稜稜角角,彷彿一切終於蓋棺論定,只等牢牢地貼上倒楣的喪家。

她放下沒賣完的花材,擋著門促聲說:「請不要這樣。」

書記官翻出本子看,搖搖頭,「妳並沒有提出異議,我們依法處理。」

「我有,」她轉朝催收員,「我打電話跟你們說過,利息一定會繳。」

「已經積欠半年了,」打領帶的說:「妳算是特例,別人三個月就執行。」

書記官打開了膠水瓶蓋,手指捏著的封條在風中竄起,她揮手去撈,撲空後傾靠在牆頭上。這是犯法的,書記官沉聲說著,轉向其他兩人,嘀咕著要不要通知管區警察前來協助的語意。

於是她哀求著了。丈夫離開時,她還沒有這麼無助,只是靜靜站在一旁,像目送一個遠方來客,在度過了快樂旅宿後又將回到遠方。她也不曾哭泣,因為知道自己不擅長,眼淚潰決就無法收拾,所以這道防線還能緊守,即便現在兵臨城下,哀求中也只是咬破雙脣,任何人休想聽出一絲哭聲。

但是三個男人圍成一線,看不出哪個願意撒手,虎虎的態勢形同已將敵人逼進死巷,於是她決定放手一搏,「叫你們經理來!」

經理———來也是一樣的,催收員嘀咕著,但後來還是把手機打通了,哇哇嚷嚷報出案件的序號,片刻後傳來經理不在的訊息。她趕緊插嘴,活像緊急扳住了生命關卡就要封閉的瞬間,「叫誰來都可以!」

電話中的副理,折騰了很久,終於勉強同意過來了,書記官這時煩躁地踱出巷口,靠著電線桿點起了香菸,但他的封條已經收進夾克口袋裡。

因此她打開了紅色小門,把兩個催收員請進內邊。旁側的桃花零落開著,可惜已經晚了,「你們自己看,我是怎麼愛惜這間房子,」她指著透明格柵內的茶間:橫几、矮櫃以及榻榻米的鋪陳,書畫、花缽以及靜靜的陶土素燒,在在顯現這份曾經改變她生命困境的優雅,其實是從一個女性生命中數不盡的孤單所綻放出來的。然而男人顯然都是獸性吧,只顧仰頭看,一個說:「屋齡很久囉。」

正想著是否把人請進家屋款待,書記官已經帶著寒暄的聲音回到巷裡,她立即把剛剛緩下的心緒收緊———該是奮戰到底的時候了。

所謂的銀行副理吧,死屍一般悄悄站在書記官旁邊。黃昏剩下的光線對映著她,以致眼前所見的深色服、肩胛、臉,已然抹上斜斜的幽影,一如她原本激憤的神情在這凝視間突然下沉的變幻,彷彿四周一切,全都黯了下來。

厚脣,橫眉,黑框老眼鏡,若再連結梅樹下那道藏不住的閃光,不就是眼前這個人嗎?何況此刻他又深深行著禮了,像第一次剛喝完茶的樣子。這才驀然驚覺原來自己被暗算了,早就被鎖定在羅網間,如今只是一舉成擒。

但有必要那麼費事嗎?

她又感到冷顫了,說不出話,吭不出聲,這時厚脣男人大概覺得光行禮是不夠的,拱手道歉之外,開始搔著自己的後腦,最後指著綠地上的牆角,商量著說:「封條可以貼那裡,外人看不到。」

她又把脣一咬,但已難以忍下,終於啐出不屑的火氣:「畜生!」

{5}

吉野櫻的茶湯會,缺席了。

茶友阿雲在電話中描繪著滿山的紛紅亂白,也說起阿里山警局旁的驚艷———沒想到三月還有大朵的白寶塔,妳不是最愛白茶花嗎?靜秋老師則接著聽筒說:別難過,我們知道妳這樣已經很難得,大家湊了二十萬,銀行利息先還再說,一定要撐下去喔。

拍賣通知書已經收到了,連幾時幾刻拍賣都寫得清清楚楚。

隨著期限逼近,茶房的店務已經暫擱一旁。她專心顧著房子的動靜,深怕一旦離開再也不能回來,紅色小門則是天天敞開,地上掃淨了落葉,連一粒沙也沒有存留,然後她半蹲在格柵下面的杉板平台,抓著抹布來回擦拭,木頭深藏的紋理一層一層浮出,惘然間好像同她傾訴的寂寞爪痕。

聽到門外稍有聲息,她便起身探看,投標者中總該有人理解她是善意的,光看門面維護就能明白,只要同意三個月後她才搬走,那時女兒已經住進高中女校,只剩自己不過就是一件簡單的行李罷了。

然而外面來的,穿拖鞋,嚼檳榔,活似帶著仇家資料前來追殺。還有幾個由仲介員陪同,攤著藍圖在空中比劃,已經說到以後哪裡要敲要打。她這才開始懷疑自己天真過頭了,有誰殺了獵物還回頭搶救嗎?

忽然來到的這天午後。巷子裡原本靜悄悄,背後驀然響起了一聲渾重的乾咳,乍聽找不到人,影子卻已停在她身邊。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厚脣橫眉黑框老眼鏡,她沒好氣地甩掉抹布,「你躲來躲去,到底想怎樣?」

「我來———道歉,也想和妳……商量。」說著,一個包裝禮盒已經堵到眼前。想把人趕走,卻又意識到銀行是要撤回拍賣了嗎?終於趕緊拉開了房門。

於是,這麼多年來,終於有個男人坐在她的榻榻米房間裡了。

她等著聽,合意的只要一句。只是對方也在等待著什麼,軟墊上屁股還沒坐定,兩邊的腮肉已經繃緊又鬆開,一副盡在喜悅中忍耐著的怪模樣。

「能不能喝……茶?」

可以的,她心裡說。只是她把手腳催快了,填水後煮著快火,茶巾上隨便置出一壺二杯,然後迅快地從錫罐傾出茶葉,單用掌心盛取,省卻了茶規茶矩。這時對方說話了:「茶為什麼都裝在這種罐子裡?」她馬上不懷好意回嘴:「青茶裡面有一種棕櫚酸嘛,容易吸收氣味,所以作人還是要厚道,不然人味就被吸乾了。」

顯然聽懂她說了什麼,遲緩的視線收放在併攏的膝蓋上,喃喃唸起銀行法務作業非他可管也無法左右等等之類的說詞。突然間迸出一句其實去年……我就知道妳了……的語意。她沒打岔,看著對方隨時就會斷訊的樣子。我去過東埔奧萬大白河武陵……每一場的茶湯會,我很難過妳沒有去上次的阿里山……我很抱歉。

說完了嗎?啊,說完了。聽不懂這算什麼商量,卻有點明白他還藏著什麼,只是表達不出來。茶出時,分出一杯推到前方,忽又想起他那仰飲的樣子。然而對方終於學著噘起鳥喙了,細細一沾,而且再也不問這是什麼茶,彷彿一種歷劫歸來的喜悅和滄桑正在壓迫著他,有著更深沉的不為人知的感觸非釋放不可。

果然沉聲出口了,「這間房子,我想標下來,但是要妳……同意。」

「啊,原來你———沒關係,我懂,我會搬走……」

「妳不懂,」竟然因為迫切而哽咽著了,「我不可能自己住,我太太死了……十幾年,我的意思……」他緊握自己的手掌,一時找不到下文,臉孔閃出鑄下大錯的倉皇。

她一動沒動,鎮住身體,掩蓋了所有的恐懼,仔細看著對方低臉垂眉,鬢頰流淌著汗光,憨態栩栩如生,劇情緲緲似幻,像個笨拙刀客翻山越嶺一路跟蹤掩藏,費盡了功夫卻又自動繳械,如今把淚撒在她的房間。

她一動不動,鎮住身體,凝視著許多年來白色粉牆上的竹編掛籠,只有這個竹器體會她的心情,有時奇曲寒梅仰開,有時多梗雛菊垂綻;也從這裡深刻體會到女人其實就像花,被呵護,也被摘下。連她最愛的白茶花後來也最怕———雪白,多瓣,沉重得有些淒涼,花約七日斷頭,整朵落下……

這時她不得不又回到他的臉上注視,目光如劍,冷而鄙夷。房間裡的寂靜已把時間隔離,她卻還是想起了自己走在路上的樣子,自己回家開門的情景,以及自己一個人那麼寂寞也那麼堅強的生命。

她知道時間不急,其實也可以想想這一路堅強所帶來的孤獨與悲傷,雖然那麼高貴但也十分淒涼。然而她還是認為不該延遲,是該回話了,已經到了應該嚴聲拒絕的時刻了。她掃視房間四周,接著給入侵者添茶,彷彿即將從容赴義,一場光榮的訣別之禮正在舉行。

然後她自己也喝下一杯,茶湯直奔喉間,了無殘味,欣慰與膽怯相折騰,勇敢與脆弱模糊一片,以致突然再也咬不住雙脣,終於開始放聲啜泣。(下)

【2006/02/13 聯合報】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數位聯合 | Posted:2006-03-29 1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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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anthotw於2006-03-29 13:43發表的 房間:
【王定國】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明月。茶湯會裡的陌生姊妹,個個聽過她簡約的介紹,清悅的嗓音,爽朗的自信,聽起來是娘胎出生時就擁有的好名。

她有一副天生的好手藝,茶道入門半年就能授業,從溫壺、燙杯、置茶,一直到去渣、還原,行雲流水的節奏盡在一席茶事間。
.......
有時候一個房間
也可以知道一個人的生活索事
讓自己比較好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2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6-10-15 22: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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