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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坦疾病與鄉愁,我在醫院聽到生命的嗓音
文／ 楊雅亭
我就這麼坐在大廳，聽著身旁的語言流動，一個穿著破舊深藍夾克的獨眼伯伯，突然轉身笑著說：「在這借柺杖不用錢，妳看……」，他指指義工剛換給他的新柺杖，得意地杵著柺杖走過來又跳過去。不久，咱們身旁又坐了一位老榮民及女眷，「你打哪來？」獨眼榮民伯伯似乎耐不住寂寞又問。「我，湖南，裝甲兵」老榮民答著。
眷村延伸下的醫院
是戰袍般的情感驅離病的疼痛與孤寂
幾乎一報出家鄉、軍種，話匣子就這麼開了、人就這麼親了。獨眼伯伯操著濃重鄉音說：「前陣子因為白內障到這開刀，哪知道一位實習醫師複診時竟拿起針般的工具對往我的眼扎呀扎，到現在眼睛還打不開，想告醫院呀，可醫務人員勸我不要……」，「啊！」，我與那女眷聽得面面相覷。「在台北呀，我還有一個大屋子都沒處理咧，我呀，還養了五彩繽紛的肥鯉魚咧……」他興奮地對我們比畫起他的大鯉魚。女眷神情自若地同我說：「這有許多老兵就這麼被丟在台灣，最後孑然一身，生病時醫院當然會照顧，可他們心裡苦，有時人就糊塗了，我們有時間就隨便聽聽吧！」獨眼伯伯所言多少真？多少幻？如果眼睛真這麼沒了！？那多痛！又能找誰傾訴？女眷與老榮民依然全心聽著，時而插了幾句話問著、笑著，聆聽成了給予昔日同袍的另一種憐惜撫慰，但時間到，他們還是要離去，互訴保重後，獨眼伯伯倒身而睡，等待醒後又出現伴，陪他說事。
久躺，身體也該放風了，這個難得的陽光天。沒伴的，也索幸起身推起自己的輪椅走晃著；耐不住菸癮的，也乾脆蹲在外廳吞雲吐霧。一個老兵就這麼獨自陷進輪椅直盯窗外，一動也不動，一雙手不斷顫抖，他在看什麼？或是等什麼呢？相映一角，是肩膀寬厚的婆婆哄孩子般地餵著生病丈夫，這看來極其粗獷的丈夫，卻是一臉倔強，嘴巴老是翹得高高的，可婆婆一說：「啊，我看看」，他馬上開口：「啊」。嘴裡空空了，一頓飯就這麼吃了好久，婆婆始終咪咪笑。病痛讓孤身的悲傷劇烈地放大，可也讓生生世世的信守無盡蔓延，看著竟不住擔憂會不也碰上時代的大變，然後孤老，又會不，有天，摯愛親人也突然地……唉。
轉眼身旁又換了人，這回是個外籍新娘，丈夫也是老兵，昨送急診，她趁著先生熟睡時溜下來喘口氣，坐她身邊是廣西老兵的妻子，再旁邊則是廣西老兵，同樣地「啥部隊？生啥病？」成了彼此熟悉的開始。「嫁老兵其實沒啥不好的，最起碼吃得飽。」質樸的廣西老兵似乎下意識地幫同袍說話著，又像是要給憂慮的外籍新娘什麼安慰，可說完後他卻風般地跑掉，似幾分尷尬又似插不進接下來女人們的對話，兩個女人從與丈夫相識、來台經驗、丈夫的生病、奇特的蘆薈療法一路叨叨絮語，醫療的不安也在閒聊下淡淡退去，情分也顯現，外籍新娘開始以大姊稱呼廣西妻子。「大姊，昨晚來時好可怕，醫院好大都搞不清楚，也不知自己能睡哪……」她大吐苦水。「二樓那有些沙發，晚上妳可以在那小睡一下，但要記得關手機，因那接近手術室，還有妳也可到那裡的盥洗室擦澡，先生在加護病房會很辛苦，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廣西妻子熱心指引著，是曾經歷經顛波離散、看顧擔憂，讓她得以同理另一個異鄉人的恐懼，特別在這個與死亡如此靠近的大醫院裡。
記憶鄉愁的無限情分
身體、情感的可穿透性
廣西老兵骨折時住過這，自然也也引來團團實習醫師、住院醫師的圍床看診，這裡的實習醫師真是出奇多，隨處走著，隨處可見稚嫩、神氣的白袍者。
「這樣會不會覺得不舒服？或不放心？」我問。「不會呀，這是應該的，不然他們怎麼學得會？而且主治醫師也在，」我訝異她對醫療關係的信賴與對醫師必要養成的包容。是否與她的背景有關呢？老家在越南的她，曾因突如其來的兩枚火箭砲與日後的越戰與家人一度失散，她也說道：「我當過護士，有一天在醫院層樓間走動，看見樹影搖動以為是鬼，嚇得渾身打顫，後來真受不了，就改學裁縫囉……」。
接連問了幾位伯伯竟也得到類似的答覆，一位裝甲兵伯伯也爽朗說：「現在的醫生都很好呀，非常和氣，實習醫師也很有禮貌，有時實習醫師也會圍觀，可我覺得還好，我說醫病關係是互相合作的，對吧？就像有一次我頭痛，醫生就幫我照一種可以整個人推進去的……叫什麼，對！就是電腦斷層掃瞄，妳問，我們為什麼喜歡來這看病，因為我們到這看病不用錢呀！錢都從退休金裡扣了！而且我們對這裡的醫生和環境也比較熟悉」。
但櫃台卻聽見另一種聲音，一個義工同初診的中年人說：「其實你也不一定要選名醫，我們曾有個病人看了好多名醫都查不出病因，後來還是一般的醫師治好的，小醫師通常問診較仔細。」這似乎意味著坊間對名醫迷思、還有醫生們普遍的「快速診斷」缺失，既然醫師只要用點心就可以發現病因，那要何苦讓「那個病人」拖著一身痛與家人擔憂，如此多次往返醫院、加重健保負擔呢？最理想的醫病關係是彼此的信任合作，我們知道，我們也都期待彼此讓醫療行為走向完美、低風險的理想未來，但又多難，如同自己，面對病痛、面對醫病關係，自然極度盼望能保住身體的每分隱私，更不捨自己或親人承擔任何一分的醫療風險（當然前提是如果我能選擇或者如果我有權），哪來的氣力想到啥專業醫生養成或是整個醫療福祉的遠大願景呀！
但這些婆婆、伯伯對「人」、「制度」為何能如此信賴？是否其中多少隱藏著小老百姓說不出的階級無耐；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在時代巨輪的推移下，多少的離鄉無奈、生離死別的情感痕跡，讓他們在這般的歷史急淵下凝成一種看待生命的豁達呢。在情感上，他們顯得更直接、更珍惜人情，他們的世界顯得不僅僅只有自己，他們明白情感才可能讓病痛在不和諧的紊亂下還能找到些許休憩。
然門診區的號誌燈依舊快速閃動著，張張老邁的臉孔進去了又出來了，有些又繼續群聚樹下閒聊著，舒坦疾病的孤寂與家鄉瑣事，有些則準備搭著前往地區醫院的專車，聽說因應健保的改制，我看見一張張的生命臉孔無盡地穿梭在醫療的大制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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